“能听到我说话吗?”
“嗯。”安娜的女儿还有些虚弱,只得点头作应。
“你真令我担心,没事就好。”
“母亲大人,拉特利耶……”
安娜轻抚她的头,“他是个勇敢的男孩子,但很不幸,第一次去酒馆就遇上了这种事。如果在太阳再度升起之后他能醒来,你应该感谢他才对,还有将你送过来的连长、克黎榭绅士、与你要好的罗艮蒂瓦小姐和劳斯丹德大人。”
“我好害怕。”她抓紧安娜的手,在眼眶边蹭抹自己的眼泪,“我怕他就不会再醒过来了,像琉夏斯那样,连她最后一面也见不到,彗星般一扫而逝。围在我身旁穷凶极恶的人被放逐了,他们的恫吓阴魂不散,我一合上眼,那些场面被剥夺了色彩和边界,都是痛苦的倒影。”
除了拥抱,安娜没有什么能给她的,娜莎尚能起身,顺着窗边看向月光透晰而入,略微照亮装着契约的藏蓝色盒子粘有血渍,在贴身肉感的拥抱之中感受深切的安慰,她们以沉默为力量之泉。
拉兰诺斯的安娜想起以往,也遇到过这种境地,当时他们持剑杀出一条血路,最终都累到瘫在一棵老榕树,是位于一片河谷之中的小洞穴里,只有农妇与探险家一身打扮,他们差点伤重而死。
依靠儿时的植物知识,依稀记得求生能力的积累,与陪伴的意志,待在河谷洞穴一个星期才走。
“我想你父亲了,我的女儿,如果在旅途内知道这样的消息,他定会头也不回地返回。”她仍不肯松开怀抱,从藤椅上挪开,仰坐在女儿的床上,穿着细丝亚麻袍睡裙,“潘诺–拉兰诺斯不会主动精于心计,但有些情况它会除外。”
“迫于无奈的抉择。”
当天夜里,她们直到下半夜才入睡。
清晨的微风是劫难之后的一丝安慰,安娜当晚是坐在她身旁入睡的,她们的关系非常微妙,如果说首要的关怀是母亲的责任,次要的亲密就如同姐妹一般,但凡事皆有疏离,很多时候她们都不再像以前一般牵手出门。安娜每逢失落至极都会想到亲女儿,但愈发怀念还能主动握手的日子了。
“我们还能牵手吗?”安娜说。
娜莎无以为意,“我觉得没有那种必要啦。”
想要牵住的手又垂落了,她才来得及反应些什么,忽然叫住身旁的仆人拉雅:
“帮我从杂物柜里拿一把剑,我很久没用了,就是白漆木黄铜护,剑柄磕着字母an的那把。”
“当然。”拉雅亦知道夫人的不快,眼神中泛起惋惜和遗憾,但对方却觉得又略增一些欣慰。
她正要转身去拿,夫人又说:“其实杂物房还有一把剑,不过就是比较小,只能刺,劈砍相当不顺手,你也拿着,拴在自己的腰间。明白我的用意吗?”
拉雅仅是嗯一声就走了。
她们三人走出庄园,来往在路间的西尼乌尔村民都向夫人亲切致意,她亦点头还礼。花半个小时来到镇边,夫人的裙撑和样式都比较小,还是爽朗贴身的浅茶色蓬裙,它的设计用意尽可能地轻便和抑制裙摆的舒展。女儿也是常爱穿的天蓝绒,脸上却没有往日的好精神。
帕拉斯勒街没什么不一样的。除了还滞留在此的兵,广场上还在吆喝——“为国王服役率领两吕讷四小丹,以及荣耀的名字”这类说辞。安娜走在大街上也受到列兵的致意,她和女儿亦注视还礼。很快就走到查茹兰特的小宅门前,还是那栋白色外墙,浅海军蓝色的砖瓦,她向门内敲门,“南特,伊莎贝拉,你们在吗?”
“我尊贵的朋友,你居然……抱歉,你的女儿没有大碍,是我们的幸运。”开门的正是查茹兰特的夫人,她略有忧虑地看着拉兰诺斯伯爵小姐和她的女儿、身边的仆人,心态也就没那么紧张了。
“对不起,要不是我说……”
伊莎贝拉却请她们进来,请仆人给娜莎翻来一张精致的凳子,然后才对她娓娓道来自己的看法:
“拉特利耶这臭小子把你说到那边去,我都知道,但他亦没有错,是恶人的错,这年头纷乱停不下来,我的儿子是值得称赞的男子汉,这一点可不是我吹嘘,街坊们,还有送他们来的大人,都这么说的。”
“伯父怎么说的?”她还是很担心。
“瞧他这张嘴,该骂还是得骂。小姐不用担心,他还好,只是说伤口最严重的地方也就手腕一处,他太瘦了,所以看起来肉浅。”查茹兰特夫人和他们的仆人给来客上些喝的,亲自将茶递到他们手里,“他还在楼上歇息……”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繁重,既有靴子吻地,亦有皮鞋扣石,被浅皮革包裹的铁水壶声响不显清脆,枪和刀鞘的磕碰很有辨识度,军汉的叩门声比拉兰诺斯小姐要厚实得多,“是查茹兰特家吗?”
“我是。”夫人给他开门。
“很抱歉打扰了,他无大碍吧?”连长将自己的帽子放在左腋下,随后跨过门槛,目光所及之处自然没漏下她们,“啊哈,小姐没事就好。还有夫人我们很久没见了,恐怕有十多年。”
安娜说:“能见到你我感到很荣幸。感谢你仗义出手,可贵的品行能在你的身上体现最好不过了。”
“不要紧的。”连长说。
他随后还瞧着门外的两个列兵。
娜莎自然亦有自己的话说,“大人的救命之恩,我都不知道怎么回报于你,但我非常感激,望能尽我自己的能力而为。”
连长似笑非笑,含蓄地晃脑袋,也仅是一次,“小姐当然有报答的方法。”他从腰带旁抽出鞭子,当然也没有恶意,指着桌面用它清扫尘灰,“查茹兰特夫人,我应该如此称呼您吧?”
“是。”
连长的话多多少少有些刁钻古怪,但又完全合理,“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你的儿子也许会坐牢。”
在座的人略为惊讶地看着他。
伊莎贝拉盯着连长好一阵子没有说话,攥着裙布很久才揉出一句:“我……想不明白。”
“很抱歉,但你的儿子的确动手伤了那个贵族,我在王畿认识的的人告诉我,的确是恩歇伯爵之子布斐男爵于舒特·德·奥瓦,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就连他的父亲也废了他的继承权。”他抽出自己腰带上的水壶,闻着像是淡酒,味不甚清楚,仅是喝了一口,整理完仪态以后能够腾出双手,“根据法律,你儿子的情节要坐牢,还要赔款。我自己认为法律是很荒唐的,很不合理,如果剑刺得再深一些,如果他下地狱了,你的儿子也会难逃厄运。”
他话锋一转,“不过,我不会告他,当时在座的人估计也不会告他。这是馈赠,但也是有条件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王国现在缺少驱驰向前的人,这么说吧,为了王国统一,这一场战争和其他都不一样,现在普兰卢茨人仗着对维斯安特王位继承的声讨反对我们收回罗兰斯顿公国。如果仅仅是一般地王位继承战争,我们不必大费周章地再募兵了。”
伊莎贝拉的言辞也很简单:
“如果他上战场了——你能确保他不会死吗?”
连长也没有犹豫,“并不能。但我以荣誉担保,他不会受苦的。而且铅弹要是都打中人,谁都不会发动战争的。”
“躲得过铅弹,未必躲得过军法和饥饿。这不是我们的游戏。”
“我明白,也很理解你的心情。王国并非征召体系,全属自愿行为。”
“我也明白……”
拉特利耶才穿着睡衣,仅仅多加一条马裤就从楼下走来,亦就左手和胸前感到疼痛,乏力扶墙,右手揉着眼眶探清视野,背痛让他不得不驼背前行。
娜莎是当即唯一扶着他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