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汽车颠簸了一个小时,宽城高楼的影子已经完全看不见。平川的田垄旋转着,流淌着,消失着……
前面已经出现山的影子,不是很苍翠,但已展现出一片葱茏的青晕。
华子的心情渐渐兴奋起来,他听说过,山里不但有花有树,有猛虎,也有狐仙……
人间四月,枝头逐渐从落寞走向丰盈,余寒已经锁不住喷薄的新绿。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大客车开始剧烈地颠簸……
坐在后排座的一个老头一把没扶住,人摔了下来,额头出血了!车厢里乘客一阵叫喊,司机才把车停下来。
华凌霄拿出一个小肯包(老式往诊包),把那老头扶起来,处理一下伤口,上了点刀伤药,给他包扎起来。
然后让老头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自己坐到了后边。
大客车颠簸着,拖着黄尘继续前进。
山渐渐高,林渐渐密,视野渐渐缩短。大客车几乎是在峭壁的夹缝里穿行。走过一座山,又是一座山,大客车就像在褶皱得乱七八糟的巨毯缓缓爬行的甲虫。
终于到了一个山区集镇,乘客们有的下去方便,有的下去透气。华凌霄也下去了。可是一看站牌,杜家店!他的胸口似乎被撞了一下,找个人看不见的地方撒了泡尿又上车了。
他喜欢杜甫的诗,可是打心眼儿里忌讳这个杜字。
看见这个杜子就难免想到一个名字——杜建蘅。
这是唯一一个被爷爷华龙飞扫地出门的人。不是徒弟,因为他还没有拜师,就被望而为神的龙飞先生看穿了本性。不但把他赶出华兴制药厂,还告诫所有人,绝对不允许和这个人交往!
本来已经被熙熙攘攘的世人淹没的杜建蘅,不知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又在宽城浮现出来。当他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不是恳求学徒的年轻人,而是一个仕途坦荡的卫生厅干部。
杜建葳就像一个八爪章鱼,搅动浪潮,搞得泥沙俱下,终于撼动了大半个世纪风雨不动的华兴堂。
华家只剩下爷爷、奶奶和一个八岁的华凌霄。
两个中医权威,一对患难夫妻,莫名其妙地离开人世。华凌霄从华兴堂的大院漂进了片区,冲上了街道……
这不能怪爷爷和奶奶。他们虽然医术极高,但一生极少收徒,尤其是大徒弟牺牲在朝鲜战场以后,除了本家人再无外传。师姑秦忆娥是爷爷从街上捡回来的烈士遗孤,她的医术基本都是奶奶传授的。严格说是属于奶奶的司徒门,而不是爷爷的医侠门。
而是杜建葳这个邪恶的八爪章鱼无孔不入,无所不用其极!
华凌霄那时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根本不明就里。
在班里华凌霄是最淘气最不安分的学员,所以秦忆娥再一再叮嘱班长安欣,自己不在的时候一定看紧华凌霄。
没想到这个安欣实在盯得太紧了,连考试卷子都全部盯了过去。甚至把他的身心、灵魂都盯了过去……
可是到了了实习阶段,那就不是一张卷子能解决问题了。
诊断、检查、辨证治疗、配伍用药,乃至病人的反应,随症调理,哪一样都是人命关天。华凌霄天资聪颖,家学渊源,自然驾轻就熟信手拈来,可是安欣就难了。
她不过是个文化不高的乡间医院的医生,怎么考上的医专不得而知。在培训班里她拉住了华龙飞,一路过关斩将,进入省医院实习。实习归实习,毕业以后还得回到乡下去。
可是她不想回去,她要留在省医院!她知道自己的水平不行,但她也有自己的本钱……
安欣空有一副迷人的臭皮囊,面对渊深似海的中医学,她几乎就是个白痴。白痴有白痴的办法和本钱,实习的成绩好否还不是院长一句话么?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用在华凌霄身上的功夫,全部转移到了院长身上。
院长可不是华凌霄那样的小孩子,是个老奸巨猾的骚狐狸!绝不是几句甜言蜜语,搂搂抱抱能够拿下的。他得来实实在在的,他需要女人真正的,全身心的付出!
半年的实习,安欣照样科科拔尖儿。
华凌霄再怎么单纯也觉出不对了。这个愣头青竟然趁着院长值班,把两人堵在了办公室里。
打架历来就是华凌霄的最强项,八岁从自家院子打到片区,又从片区打到学校,后来又从学校打遍宽城。如果不是秦忆娥在火车站找到他,把他拉回来考进医专,他绝对敢爬上火车打遍全国!
揍一个院长自然不在话下,没用几下,院长就成了当代孙膑了。
好在安欣一口咬定院长仗势调戏她,华子是见义勇为……
见义勇为也太狠了!到底是学医的,打架都又准又狠,两家伙下去两个膝盖骨被打得粉碎!
幸亏他还是实习生,算是学生。也幸亏他还差两个月年满十八,还算是孩子。尽管长得人高马大,剑眉星目,模样俊朗,最终被关进少教所劳动教养半年。
半年过去,被他打成残废的院长因作风问题已经被撤职。他也从少年华子变成了成年的华凌霄。
坐在长途客车上,看着起起伏伏的青山,华凌霄不禁想起从少教所出来的情景。
华凌霄走出火车站,看着早春黄昏的天空,一片片飘过去的浮云。
“华子,你终于回来了!”师姑秦忆娥就等在出站口。
再看其他人,影子都没有……
华凌霄的心不禁一阵收缩,胸口腾起一股寒意。
坐进电车里,华凌霄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师姑,我不想叫华劲松了。还叫华凌霄。”
秦忆娥:“这是师父的本意。华兴堂是你太爷爷立下的辈分用字,龙凤凌云远,春秋济世长。你父亲华凤翀师兄去世得早,你爷爷把希望都寄托在你我身上了。可惜师父去世后,我什么都没做好……”
师姑已经做得很好了。如果她不是烈士遗孤的身份,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根本不敢想象。
华凌霄的家是这一片区曾经的大户,有三进院子,三十多间房子。大院正门朝南临街,旧中国时期着名的“华兴堂”中医馆,伪满时期做过御制药坊。解放后恢复华兴堂老字号,公私合营后,就是闻名关内外的华兴制药厂。而现在只是一片破败的“老华家”。
前面两进院子是原来的制药厂,厂子搬迁走了,只留下一周破落的空房子。能住人的只有后院东西厢房。华凌霄住的东厢房,秦忆娥当年住的西厢房。
屋子里的一切还和从前一样,典雅古朴,缺少的是从前的书香药香。窗下的条桌上摆放着一个书函,那是爷爷的医方笔迹。封面上还有三个遒劲孤傲的行草名款——华龙飞!
书函旁边是一只木盒子,华凌霄心中一激灵!打开盒子,里面是空的。
他找出一个军用挎包,把那盒子悄悄装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