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多钟,已经约好的人来到了姜家门前。今天下午姜氏夫妇请了假,意思是送送纪罗绮。纪罗绮原本说着不用了,奈何盛情难却,总也拒绝不了,于是只好答应下来。
纪罗绮换了一身衣服,与来的时候不大一样。来的时候要让旁人看不清自己,如今左右是回去,打扮成什么样子本也无所谓。无非是在半路上被家里人发现,而后直接接回家里。听说自己要回去,明面上和暗地里找自己的应该都已经撤了,自己此刻回去,总不至于招来什么麻烦。
她里头穿了一条蓝色丝绒缎子长裙,外头披了一条墨绿色羊毛长披肩,头上戴着一顶西洋小礼帽,脚下踩着一双牛皮靴子。原本带了几双好看的高跟鞋过来,后来想起来今天要爬山路,高跟鞋总也是穿不了的,于是便改了靴子。手上带了一块江诗丹顿前些年出的经典款女表,脖子上面挂着一条克什米尔车菊蓝宝石项链。耳朵上面的耳饰是巴西帕拉依巴蓝宝石磨制而成,一颗大的周围又镶嵌了五六颗小的,此刻的阳光照过来显得光闪闪。手指头上也没空着,带着自己也忘了之前哪个珠宝品牌送来的戒指,记得当时拿着的时候还是看上了上头那颗宝石。裙子上面带着一条鲍鱼珠穿成的腰带,蓝盈盈的鲍鱼珠配上丝绒的缎子,更觉好看。
姜母忍不住朝她的身上看了看,心里更是觉得将女儿嫁出去是个正确的决定。这些宝石纵然自己认不出来是什么,却也知道定然都是些价值不菲的东西,怕是随便一件就比自己整个家当都贵。这个姑娘不是纪家的,但是衣着首饰已经是如此华丽,而自己女儿纵然是个姨太太,可是嫁去的却是一等一的世家大族,穿着打扮自然也差不到哪里。
这里正想着,那人已经来了,似乎从未在这里见过这样的人,忍不住打量了纪罗绮几眼。
姜父看出来人的诧异,开口说道:“这是我家女儿的朋友,家里闹了点事儿,父母闹得厉害,过这边来躲一段日子,昨天家里给传了信回来,人家自然要回去了。”
那人匆忙的点了两下头,便请纪罗绮跟自己一同下山。
这次有这里的本地人带路,下山比上山快了许多。下山后又走一段,就到了自己当初上岸的地方。那人的船已经停在那里,船上还有两三个人,大概也是一起跟着去的。
他们都未曾见过纪罗绮这样的人,免不了多看两三眼。开船的人走到船上,纪罗绮也不嫌这船,走到船舱里面坐下。同样坐在船舱的还有一个人,那是个男子。那男子的眼神在身上扫纪罗绮了两遍,纪罗绮有些不大高兴,板了脸,稍微往一旁靠了靠。那男子却是得寸进尺,眼看着要往这边凑过来。
纪罗绮瞧他一眼,心里只想着快些回去。眼看到男子就要凑上来,纪罗绮一下子站起来,率先出了船舱,站在前头板上,看着那船夫划船。这个船夫竟然要入城,那就想来是去过城里的,纪罗绮嫌弃里面那个人,却也不愿意在这起冲突,于是便跟船夫闲聊。
“您是常来城里吗?”
“也不是,隔三差五的进城一趟,毕竟我还是靠卖东西活的,我们那边小姐您也知道,哪有什么买东西的人,一个个恨不得勒紧裤腰带生活。”船夫说着,叹了口气,“诶不过小姐你住的老姜家不一样,她家几个月前嫁了女儿,是嫁到了那城里最有名的纪家,给的聘礼也不少,不过如今世道艰难,谁也不敢把钱撒开了花,所以他们这钱还自个儿藏着。我看小姐你是城里的,你定然知道纪家吧?”
纪罗绮听见这话,微微笑了一下,却也并不明说,只说到:“我定然知道,那样的世家望族,不少人都赶着往上凑呢。”
“是这样了,我之前上城去,看见他家里的不知道哪位主子出来,那阵仗,哎呀呀,真是了不得了。前头是主子的车子,那车那样大,我还没见过呢。后头又跟了几辆车,我好奇,我想着去看看,这一看可是不得了。我以为后头这车是装什么的,感情都是人,黑压压的。前脚那主子进了楼里头,后脚车里头跟出来的人就把楼里头的人都清空了,然后有的跟上去,有的在外头守着,连带楼里的老板都得亲自出来接,那笑的,好一个谄媚样。”
纪罗绮这还是头一回听到外头人评价自己家里出去的样子,想来这就是自己的父亲。父亲是家主,不管自己乐意不乐意,出去总得摆个谱,所以总也是这副样子。四爸则不一样,专门有宪兵队护着,毕竟是教育厅的厅长,也不能出了什么事。哥哥出门则是跟着警卫员,像家里的小姐们出去也有家丁什么的跟着,左右看着总是雄啾啾气昂昂的好一副气派样子。只不过自己过惯了这种日子,总觉得这是稀松平常的,不曾想,在外人看来,竟然是这样。
“人家毕竟是大家族,摆个谱也没什么。我在城里的时候还听说呢,这纪家的钱呢,要是往那水里投,足够把一个湖都填平了呢。”
“何止呢?我看着呀,要是收刮了当军费,能打几十年的仗。”
纪罗绮听见这话,只是笑而不语。自己家中有多少钱自己是从来不知道的,帐都是走母亲那边,自己也想不明白。左右家里多的是花不完的钱,所以也从来没算计过一共有多少。虽说听着这话是夸张了些,不过自己倒也确实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那边船夫摇了摇头,说到:“不过咱们羡慕归羡慕,人家家里的倒不这样想。我前些日子进去,哎呀呀,那可是了不得。听里面的百姓说,之前把城门跟道路都给封了,为的就是找个纪家的小姐。这个小姐原本是要跟张军长家联姻,偏偏人家这小姐不乐意,竟然是给逃婚了。纪家也是有本事,直接封了城,到路上站了把守的,挨家挨户的搜啊。你说说,这要是没点权势,谁敢这样子干呢?我去的那日啊,那是正好刚解封,要不然我都进不去呢。”
纪罗绮听着这些话,并不去回答,只站在船头,看着水波被风吹动,一层一层的泛起涟漪。风吹过水波也吹过自己的发丝,带着些深秋的寒气,一下一下的吹过来,惹得面皮子上发凉。远处有没来得及飞回去的大雁,此刻正赶忙着往南飞,生怕误了时候,便硬生生冻死在这个寒冷的冬天。
纪罗绮眯了眯眼睛,船夫仍然是在喋喋不休的说,像是打开了某个话夹子。“不过现在好像也好些了,只是仍然还是在找,之前还下了悬赏,不知道如今有没有。”他突然压低了声音,“诶,你认不认识那位小姐?你知不知道她长个什么样子?那悬赏可是贵着呢,居然有一万块啊。我要是拿了那一万块,哪里还用得着每天这样跑?”
纪罗绮没想到家里才出一万块钱悬赏自己,笑着说道:“我哪里能认识嘛?纪家的女眷那都是在深宅大院里的,我之前倒是去过纪家,几位小姐可是一个都没见着,不过是见了姑小姐跟太太们罢了。还有那位姨娘。太太们大都不大理我的,我们家里虽说有点小钱,可是完全不够人家看上眼的,所以我也就跟那位姨娘玩的好罢了。”
船夫到这里便不问了。他心里暗自想着,这位小姐衣着这般华美在那边都排不上个号,可想着这家里究竟是有多少银钱又是有多大的权势。
纪罗绮站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又转身回了船舱。那男人仍然坐在那里,刚刚悄悄的听了他们外头的一番谈话,却不敢再上前了。他虽然是个好色的,却也不是个没脑子的。原本看人打扮的这样衣着华丽,想着自己之前见到的什么社交女郎也打扮的这样华丽,便将纪罗绮与她们混为一谈了。如今听着外头的话,才知道这是世家的小姐,还能跟纪家扯上些关系,原本那轻薄的心便也没了,只安分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船又划了一阵,总算是在城门前停下来。船夫跟船舱里的那个男人,以及船上的其他几个人开始往下卸货,纪罗绮从口袋里拿出钱,算是他们把自己送过来的路费。给了钱就没有再管,转身朝着城门口走去。
门口还有人守着,纪罗绮走过去,那守门的人是不认得的,便要例行检查。纪罗绮也不说话,任由着检查完了,人家问起来姓名,她反而笑了一下。“最近城里都在找我。”
那守门的人一听到这话,原本是坐着的,此刻却立刻站起来,敬了个礼,恭敬地说道:“原来是纪小姐,是我不识得了,小姐,您怎么不早说?快些请进吧。您要是再不回去,您家里可该急坏了。”
纪罗绮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个嘘的手势,那守门员立刻点点头。纪罗绮伸手拎起箱子,走进了城里头。
可巧此刻有黄包车过来,纪罗绮招了招手,黄包车在面前停下。她坐到黄包车上头,身子微微靠在后头,说到去纪公馆。
这车夫是个卖力的,两条腿快速的跑着,上身却是丝毫不动,走多了就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一擦汗,而后又继续跑。约莫着半个来小时就到了公馆门口,纪罗绮下了车,又多给了一部分工钱,那人喜出望外,连连的谢了,又拉着车走了。
如今已经是六点来钟,约莫着再有一会儿去上班上学的也就都回来了。纪罗绮本来打算着索性不进去,等着大哥回来一起,不曾想守门的人实在眼尖,一看见便急着往过跑。
“绮四小姐,绮四小姐,您可总算是回来了!”人说着就让开角门,“您不知道,您走的这段日子,家里都着急坏了。您走了有二十来天,大太太无时无刻不是在找您。如今您可算是回来了,大太太悬着的一颗心可就放下了,您还在这门口站着干什么,快些进去见见吧!”
那人说着招呼里头人出来帮忙拿了东西,又让人赶紧进去报信。纪罗绮笑而不语,让他们帮忙拿了东西,这才稍微一提裙摆,慢悠悠的朝着台阶上走。
她来的这个门是北门,从西面的角门进去便是自己一房所在的地方。
走了这么许久,一朝回到家里,总有一些恍如隔世的感觉。在那边看多了那样的陈设,一时半会儿回到自己家中,倒是有些恍惚。自己的家与那面是完全不同的,那边的那些东西在自己家里也看不见。那样破旧的木门,与自己家中高大沉重的红色朱门对比鲜明,那边的简单也与这边的层层叠叠显得截然不同。
一进门就有人提了轿子过来,纪罗绮摆了摆手说不用了,打算自己走着回去。
她前脚刚进门,后脚周玉仪那边就收了消息,孙若梅听到也是大喜过望,婆媳二人不由得相互握住了手,心中是掩盖不住的激动。人走了这么些天,好歹是回来了。
纪罗绮知道母亲定然是担心自己,于是也顾不上先回自己房中一趟,便径直来了周玉仪与纪和惇的院子。
周玉仪连房里都呆不住,带着丫头站在大门的门槛上眺望。远远的看见人来了,激动的身子都有些往后倒,孙若梅这才赶紧扶住。等到纪罗绮走进了,周玉仪彻底按耐不住自己对女儿的思念,两三步走出房门,快步上去拥住了女儿。
二人什么话都没说,周玉仪却已经是泪流满面,双手紧紧地抱着女儿的背,生怕女儿下一秒便消失在自己的眼前再让自己担惊受怕。纪罗绮看见母亲这样,也不由得心痛流泪。纵然自己不后悔自己当初离开,心里却也并不怨母亲为自己定下那门亲事。
母亲是传统的女人,只是在用她认为好的方式为纪罗绮谋划。
孙若梅看着这个场面也不免的垂泪,遥遥地站在门槛上,轻轻地用手帕擦拭着眼泪。
“我的儿啊,我可怜的儿啊,你怎么就那样走了呢?你从小是家里娇惯大的,哪里能出去受那样的苦?可怜你走这么些日子,母亲无日不在想着你啊!我总想着哪日起来便看见你站在门口,想啊想啊,这一想就是这么许多天啊!你不知道,你走了没几日母亲就后悔了,我做什么逼你呢?将你逼走,母亲也是心中不愿呐!如今你可算是回来了,只要回来了就好,只要你答应母亲往后不再让人担心,母亲便当这件事情是自己错了呀!”
周玉仪一边说一边痛哭,想要伸手捶打纪罗绮的背,却又害怕人走了这么多天身上不舒服,只是伸着手一下一下的抚摸。
纪罗绮看着母亲扶在自己的肩头老泪纵横,心中不免的也软了不少,强撑着擦了擦眼泪,安慰到:“母亲,我并不怨您,你也是为了我好。只是我实在不愿意出嫁,所以才出此下策的,反而是导致母亲担心了呀。这里是风口上,母亲的脸不知道多么的娇贵细嫩,怎么能站在这风口上哭呢?母亲快擦擦眼泪,如今我已经回来了,全须全尾的回来的,我在外面也没有受任何的罪,母亲大可不必担心我。”
周玉仪知道人想让自己高兴,可是听着人声音里的哭腔,又忍不住嚎滔大哭起来。“我怎么能够不担心?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我可怜的绮儿啊!你哥哥我是放心了的,他毕竟是男子,况且也已经成家立业,可是你呢?你我最是不放心的呀!你是我的小女儿,不管多大,你也是我的小女儿啊!哪有为人母能放任自己的女儿出去的!”
纪罗绮原本还要说话,听到这话,却是半点也说不出来,只能与母亲抱在一起痛哭。
纵然之前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可是她们毕竟是母女,毕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那种血脉里的羁绊,那种与生俱来的牵挂,那是不会消磨掉的呀。不管发生了什么,这种无法消磨掉的羁绊与牵挂永远会存在于她们之间,使她们抹平一切的烦恼与不愉快,一心只想着对方完完整整的在自己身边。
孙若梅看着二人这样哭,忙着上去劝慰:“好了,母亲,小妹好不容易回来,咱们大家就该高高兴兴的,这样哭哭啼啼的是做什么呢?小妹在外面久了,皮肤估计都被弄坏了,小妹尽管说着没受罪,可是约莫也是想让咱们放心的话。你们两个还在这风口上面哭,这里风大,一会儿该把皮肤吹破了,咱们快进去吧。”
周玉仪被这话点醒,急急的点了点头,用手帕胡乱的擦了一下眼泪,紧紧地拉着女儿往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