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国公府所有人期待中出生的小世子,承载着所有慈爱和希冀的目光,是最年幼的未来。为了他这个未来,他的祖父随大周太·祖征战十余年,身上被创上百处,他的祖母在频繁的转战中熬坏了身体,失去了三个孩子。他的父亲没有机会参加花信宴,早早定下尚主的婚事,他的堂叔父,他的堂姑,也都曾抱着年幼的他在花下晒太阳,争执着谁来教他射第一支箭,骑第一次马。他们有那么多的希望,那么多的爱要给他,那么多的岁月要陪他走过,最后还要欣慰地看着他走向所有人都到不了的未来。
他是最尊贵的孩子,大周朝凌烟阁上第一名的将领,和皇族嫡长公主的后裔,血液里流淌着皇家的血脉,还有最强的武将,他的外祖父是当朝天子,也曾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成为国之栋梁,和宫廷中的天子一脉守望相助,共铸赵家的铁桶江山。
相比赵家,霍家就平和得多,他的小名其实不叫阿鹩,而是叫阿福,他们什么都不要,只要他有福气。家宴上也曾用筷子点着酒,教他饮酒,祖母的嗔怪,父亲的大笑,他坐在长公主的怀抱中,听姑姑叫他小阿福。小阿福,快快长大,学骑马,学射箭,学打仗,替皇姥爷坐稳这江山,还有许多的事,要带他去玩。
这一切都被那一场逆案凭空斩断,先皇身体不济,为了太子顺利继位,自然大杀功臣。霍家是最大的威胁,他于是成了反贼中唯一存活的后代,是抄家的漏网之鱼,是流着皇家血脉和反贼血脉的怪物,是长公主曾经嫁给谋逆之家的铁证,血淋淋的证据。
他的祖父已经亡故。他拥有盖世武功的父亲英国公世子霍翾,束手就擒,却被卑鄙手段毒死在白马驿,有人说是左相揣测圣意,让下面的人下的手,最宠爱的长公主做了寡妇,先皇雷霆震怒。长公主因此和宫中决裂,让今日的官家愧疚到现在。
而他那时候才四岁。只知道霍家忽然少了许多人,当然他仍然尊贵,仍然是霍英祯,只是霍家剩下的人似乎把他保护了起来,对于一切宫廷的人虎视眈眈,连长公主殿下也不例外。他母亲是有歉疚的,所以总是远远看着他。
他七岁,祖母去世,从此在府中只剩下母亲一个亲人。剩下的仆人仍然继承主母遗志,与长公主划府而治。他其实也不觉得什么,因为有奶妈,有嬷嬷,有太·祖赐的内侍,有许多忠心耿耿的老仆人,只是极少出门罢了。
“记得最深的事,其实是有个我祖父当年的老副将要见我……”
他说起孩童时的记忆,说起那个七十多岁的老将军,白发苍苍,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怒发冲冠,根根直立,须发皆张,像古传奇中的老英雄。穿的还是当年大封凌烟阁功臣太·祖御赐的锦袍。府中的金吾卫拦住他,他把锦袍一撕,拍着胸脯道:“小东西,敢碰你樊爷爷!我当年跟随太·祖爷打仗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夕阳如血,照着那老将军老树一样的身体,身上全是疤痕,整个右肋空了一大块,是西戎的铁棘弩,有倒钩,铁锈入肉,伤口在战场上烂掉了,挖掉腐肉,留下碗那么大一个疮疤。
但那样铁塔般的老将军,赶来祭拜英国公,跪在灵前也落了眼泪。祠堂里霍家的牌位累累,烛火昏暗,那眼泪带着红,总让人疑心是血。
老将军发现他在偷看自己,朝他道:“记住了,你是霍家的儿郎,不要上赵家人的当!”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记得这句话。那时候在永宁宫读书,和宫里的三皇子打架,是慧贵妃的儿子,正得宠,他十岁就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一截,是天生的武将,身体坚韧修长,壁上挂着的大弓,他一伸手就拉开了。三皇子当然打不过,被按在地上打,骂他是反贼,说霍家都是反贼,他是抄家剩下来的野种。
他也没说什么,收起弓箭就回了家,还是官家亲自上门来接他,三皇子被罚跪在御书房前一天一夜,跪得晕过去,从此失了宠,送去了行宫。慧贵妃也因此掉了位份,贬为庶人,怪她不会教儿子。
总之都是世人的错,官家总没有错。
后来又过了几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樊将军死的时候他们以为他会伤心,也并没有,都在背后说他心冷,不像世子爷当年心热,有血性。祭祖的时候也有瘸了腿的老仆人,是留在祖陵守陵的,看见他长大的模样,肖似他父亲,抱着他的腿哭,他也无动于衷。
霍家的老仆人渐渐死,渐渐少,这府里也越来越像个长公主府了。
最后他离京也不是什么大事。是秋狩,他十七岁,带一小队随从,在树林中追逐一只白老虎,猎到的时候,整个营地都沸腾了。官家都亲自来看,赏他鹰角弓,错金翎,长公主也很开心,赐了酒给他,他连饮三杯,嬷嬷说国公爷有些醉了,长公主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问他要不要回去睡一会儿,像儿时一样,是纯粹的开心,开心到忘了自己是谁。
回去的路上,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树林里似乎有东西,一错眼,看见一个青年站在树下看着他,裴照不认得他的脸,但本能地觉得那应该是他父亲。裴照踉跄着朝他走,他却往后退,他身后密密麻麻的都是人,他们都在大笑。
笑他到底上了赵家人的当。
秋狩之后,边疆战事起。他放下了鹰角弓,交还了错金翎,离京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带,只骑上他父亲的那匹老马青狮子,就出了京。
他不再是长公主殿下的儿子,他是霍家的霍英祯。死在战场上也好,正是霍家人该有的命运。
后来就是北疆,是大战,是血肉的战场。五千人死在鸣沙河,他恨自己是霍英祯,恨他天生知道要守住龙头闸,恨自己知道用五千人的性命,守住他大周的江山永固,恨他甚至都不能为他们请功。
崔景煜也许猜到了,也可能没有猜到,但他记他的恩,那五千人里剩下的人随崔景煜部一起接受封赏和追恤,除了他裴照。他早已决定,要做隐姓埋名的裴照,什么都没有的裴照。就让这些故事随着他一起沉寂吧,那些化不开的恩怨和血仇,霍家的人,赵家的人,他们都静静躺在他的血脉里,最终也会随着他一起死去。
直到他遇见一个女孩子,那样凶悍,那样势利,却又那样生机勃勃,她想要的东西,踮着脚也要去够。她像是天生拥有一股点石成金的力量,能将所有遗憾的故事都化作灼人的火焰,她因为二丫的故事跟他争辩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世上原来有另外一番道理。他守在她身边,看着她那样用力地生活,凶狠地撕咬,不管不顾,要为自己家人撑起一片天来。
他最终为她做回霍英祯,只为将她留在身边。
这漫长的故事终于也说完,他垂着眼睛的样子像只金笼里的鸟,纤细又贵气,凌波顿时心疼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裴照反而笑了,躺在她腿上,偏着头看她的表情。
“凌波上当了。”他又开让人伤心的玩笑:“我说这故事,就是要让你心疼我的。”
“才没有。”凌波本能地反驳。
他躺着的样子像是天下最漂亮的神像,但又沉甸甸的。凌波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脸,以为他会就此开个玩笑,他却把头一偏,靠在了她的手心里。
手下的皮肤微凉而柔软,他看着她的眼神,这样温柔而专注,这是属于她的裴照,像她捕获的一条珍贵的银龙,她常常有那样的冲动,要将他藏起来,又想要昭告天下,在他身上刻下属于她的印记。
凌波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笃定,他是不是霍英祯都没关系,她只要他是她的裴照。
她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不让他有机会看见自己告白时的神色。他的睫毛长,所以划过她掌心的时候,像心脏都被羽毛挠了一下。遇见他之后,她常常觉得自己的心变得很软,像春日的河冰,一层层消融,最终化为一江春水,控制不住地向他流去。
但她还是认真告诉他:“没关系,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们会有自己的家,不是霍家,也不是赵家,是叶凌波的家,我们叶家的女孩子很厉害的,我走到哪里,我的家就会带到哪里,废墟上我都能建起一个家来。就让我叶凌波来给你一个家。好不好?”
“好。”
裴照把头靠在她怀里,高大修长的身形,她常觉得他像一匹漂亮的马,但他亲吻她的样子,却虔诚得像个孩子。
就让他成为她新的家人吧,她是叶凌波,她保护所有家人,有权势固然好,是霍英祯固然好,能一起成为京中权力的顶峰固然好。但如果什么都没有,他也仍然是她的裴照,她仍然只要待在他身边就这样安心,她仍然愿意将所有的人生都虚掷在他身上,陪着他去看许多场桃花,饮许多场酒,度过无数个春天和冬天,长长久久,岁岁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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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五日,是月圆的日子,也是棣棠宴的正日子。京中的叶家闹出一件大乌龙,好在长公主殿下坐镇,又有闹出乌龙的戴大人亲自出面解释。
原来要和叶家二小姐定亲的不是戴大人,他只是代长公主殿下向叶家求亲,求娶叶二小姐的,其实是长公主殿下的独子,京中唯一年轻的国公爷,霍英祯。
而花信宴上今年的魁首,也终于在这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时机尘埃落定。是那个从未有人注意到的叶家二小姐,相貌平平的叶凌波。
举京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