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了,城门口永远是熙熙攘攘,来来去去的农户拉着车赶着牛催着小儿扛着锄头,旱烟燎过去,泥土尘灰扑过来,黄灿灿的太阳在烟雾里柔和得更加懒散。守门郎两眼一眯,总像见着了求之不得的夕阳。踏破夕阳而来的,却尽是麻烦:
先是马声,随之车轮滚滚——六辆马车,三辆载货,三辆载人;七匹马,统一劲装:是镖师。眯缝的双眼定定紧瞧了仔细,本歪着的那条腿接着就打直了,靠着城门无所事事的身子也挺拔了,污满泥点的皂靴两下一碰,蒙尘跑线的缚袴抖两抖,胸甲被唾沫擦亮,上任第一日的守门郎握紧了自己油光锃亮的枪柄,将掉漆那一块握在手心,旧色的红缨紧贴着面颊。
“站住。下马。”
守门郎个子本就矮,声量更不高,平铺直叙极尽冷漠无趣,隐隐还透露出几分不耐烦——总该是像极了行家里手,半分不露怯。有名老者从领头马车出来作揖,跟在其后的是褐色衣裳的中年汉。其手内掌有早已理整的一叠过所,先交给老者,再由老者交与守门郎。
“军爷,烦请勘合。”
跟着过所递来的还有个荷包,分量不轻不重,对付他这么个小小门卒恰切得很。“行商走货的东西多,要说清点不免得费些时候。眼瞧着夕阳西下快落门了,军爷不若行个方便。您早些回家歇息,小的们早点进城去找个地儿歇歇脚,岂非两全其美?南来北往的生意人,最怕麻烦,可本分着哩!”
这么一通说辞,加上这么一包银钱,已助虔金号畅通无阻过了建安南门在内的三座城门。百福镇的守门郎眼睛懒懒一低,却居然不肯买账。这守门郎原是有望升去县衙缉捕贼盗的,百福镇里谁不晓得最他蒋良眼睛毒、心思多、轻易不肯罢休。现下,就这么片刻功夫,蒋良那眯缝的眼睛便已瞧出多处端倪:
三辆马车的大生意,不赶时间去泾阳城做休息,却偏取百福镇弹丸之地安身——其怪一;
落在最后那辆马车制式不同,垂的纱幔而非粗布,明显载有女眷——商队走商,女眷随行?其怪二;
领头镖师催马向后,不顾货物,却顾那女眷——其怪三;
褐衣汉袖口有星疑为血迹的污渍——其怪四;
他向前一走,褐衣汉紧步就跟——其怪五。
“既然要赶着进镇去,就别耍甚花样子。先把人清点了,自己安排。”
蒋良将荷包原样奉还,提了精神有意为难。那老头神色如常地笑着弓了弓身,转身四下招呼。蒋良趁机向后,任他褐衣汉一路跟随,却不曾听着什么劝阻。再几步之外有商贾好像接着了什么暗示,推推搡搡就吵嚷起来。最后边才下车来略带不快的高个姑娘就定在原地,身后还有人向旁一步,不远不近将她避开——
未着劲装,却也是个练家子——除了镖师,最后这辆马车里的这大人物还自个儿带了护卫?
其怪五。
至于这护卫和婢子间有所嫌隙,怪哉之六。
前面吵嚷不休这两商贾不过是虚张声势、调虎离山,蒋良便也不搭理,长枪一打,径直往最末而去。褐衣汉立时就比他领先一大步,先伸手问那高个姑娘索要公验,而后自己双手奉来。蒋良低眼一扫:五品官儿的千金,难怪这副排场;两名奴婢,一人该就是这高个姑娘,还有一人,左右却不见。“女儿家,方才吃了些酒,现在还在车里睡着。仪容不整,不好惊扰。”蒋良闻得褐衣汉肺腑之言,只将眉毛微微一抬:
此言意味,不像商贾奉养官眷,倒像长辈照拂小儿,遑论这褐衣汉一路如斯紧张——
其怪七。
“那便收拾齐整下车来。”蒋良话音而落,接着上前便是要去掀帘。那出手迅捷、力道蛮横,竟将扑身阻赶的高个侍婢打得身子一歪。褐衣汉跟着要开口,却有位年轻镖师一步窜来,气势汹汹要他这打人者致歉。 蒋良瞪着他,冷嗤一声:
“出入城门依律就该一一勘合。你家主子懒得下车,我当然只有掀帘查看个究竟。还要问王法,这就是王法!我便是现在拿了你,更是王法!”
年轻镖师才不受他之威,站直了身子来愈发壮硕魁梧,快要比蒋良高出一个头去:“小小一个没品的门卒何来监门卫的派头!还欺负弱质女流!有本事你同爷爷我比划几招!什么东西……”
那年轻镖师被镖头强行拉走时嘴里还在斥骂不休。蒋良抱着胸挖了挖耳朵,就等着那小老头给自己赔罪。果不其然,荷包立刻鼓了一倍,这回蒋良欣欣然受了,接着却立刻翻脸无情:“人多,勘合不完,明儿再入城吧。”他说完背手就走,管那小老儿赶上前来说破了嘴,也权当作耳旁风毫无反应,直到城门前才猛地一转身,吓那小老儿险些撞他身上:
“再多说一个字,我马上把您送牢子里过夜去,也算是进城了,不是?”
小老儿面上僵了一瞬,连连作揖,双唇抿紧淹没在长须之下,再不支应。蒋良摘下兜鍪大步走进门去,自己哼哧哼哧将城门阖严,自己擦着枪柄回家要歇息去。门外那十几二十号人一晚上要在野外如何对付?
自作自受,干他鸟事。
然而不过一天光景,他便知道自己与多么大好机会擦肩而过。
这日平平无奇,依旧浑浑噩噩。算上清晨上山采枸杞的,午后赶马走人户的,黄昏谢田归家的,来来往往总是那么些熟脸,都犯不上查验过所,当然也没有什么过所可查。这其实才是这百福镇的常态。蒋良听父亲说恕宗逃难的故事长大,最清楚这守城的工作有多金玉其外、无聊其中。可到头来,却是他自己放弃了守捉官的美梦,领了前任老头的长枪,来老老实实做这无聊透顶的守门郎。他可有不甘、可有埋怨?他本没做错什么,可弟兄们谁都不再和他往来,连行走过客投来的眼神都透着鄙夷和古怪。昨日那样的大马车往后也不会再有几辆,他该远离麻烦,学会靠着墙睡觉,学会打发这无聊漫漫余生。
再或者、换方天地,到无人识得处去。
这样求之不得的机会、一举翻身的机会,在这日递到眼前:又是黄昏,又是马蹄,又是大队的人马。蒋良本以为又是昨日的商队,倚在墙上半天懒得起身,直到飞尘打到睫前,懒懒的眸子才猛地聚神、睁大。
来者是官兵。而且打着骁骑的军号……除了何等大事,以至于京中要派出左右卫精锐?他向前一赶、险些绊倒;伸手戴正了兜鍪,险些又遮全了眼睛。高头大马在他身侧堪堪停住,略带嘶哑的嗓音厉声喝问:
“可有商队打此经过?”
蒋良没有犹豫,狠狠点了头:
“昨儿晚上到的,但没进镇,今日也没见,应是从山上走了。”
圆头高靿靴一夹马肚,蒋良迅速让开几步。紧接着一声马嘶,那人又勒马回头,追问道:
“商队中可有一辆马车?”
“有。”
“车中之人,你可曾堪合?”
蒋良略一迟疑,最终却只道“不曾”。
“此事不可声张。否则军法处置!”那位将军丢下这句话,转身领着十余骑,须臾便消失了踪影。蒋良在尘土飞扬中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回忆起昨晚情形。马车旁那高个奴婢,她身后并非镖师的精壮汉子,疑神疑鬼的褐衣汉,还有马车里、那位五品官眷。
左右卫戍卫京城,也为大理寺拘捕凶嫌。难道昨日他竟错手放过了什么要犯?难怪那奴婢如此紧张要扑上前来拦着,也难怪领队的老头出手大方还不敢再纠缠。可若是如此……岂非大憾!
这本可以是他成为守捉官的最后机会。
心烦意乱之间,蒋良甚至将长枪在黄土地上磕了一把,而后免不了细细察看了一番。枪柄并没有损伤,他却多盯了些时候。一会儿回去还要张罗着做饭,昨晚上回去只顾吃了些闷酒,竟忘了挑水;明儿、往后,独自一人缩在这方寸之间,还有何活头!蒋良想得烦闷,最后锤了两拳门,干脆自外间落了锁,去山上找自家大哥蹭饭吃。黄昏瞬息便过,他却不走山路,钻密林抄近道要赶时间蹭顿晚饭。夜色渐深,不知何时四面虫声便寂了,是已然秋深,还是有大虫埋伏?他将长枪握紧,再回头,迎面撞上张蛛网。
远处传来声模糊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