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阿兄没了的时候,她浑然不觉;爹爹倒下的时候,她怔然发傻;如今连娘亲也没了,她只觉得屋子里吵闹,脑袋闷着发疼。宴席转眼就散,她一个人落在最后,不知不觉就离嬉笑声远了些、再远些。出临丹阙向右,跨过花园,路过那片荒芜的耕地。她推开哪扇偏门,绕入哪处庭院。灯火在门那头,此处只有一瞥月光,就落在眼跟前,她却懒得去看。陇州已不是她的家,她没有话要求月亮捎带,自然不必讨它的好。她靠住门滑坐到地底,只是埋首捂住脑袋,深吸口气、再一口;抽抽鼻子又使劲儿,她依旧憋不出眼泪,脑袋却愈加发昏。没有娘,没有爹、没有阿兄、没有家,她是没人要的孩子。她实在用不着哭。
她就这样发怔了许多时候。以致她以为自己已经睡着,门扇的轻响是她的幻觉——可却不是。左侧门扇的确被轻轻顶开个缝隙,有个两指做足的小家伙背上驼了块糖糕,轻轻蹭到她脚边来。
“我没有娘了。”她轻声喃喃。
“但是我有蜜糕。”
伸进门来的是他宽大厚实的手,轻轻响起的是他低沉清朗的声音。木棠出了一会儿神,才将他手背上的糖糕摸了来。那两指为腿的家伙就转个圈走回去,还自己乖乖将门原样合上。
“……你、为什么要来。”
“夜半望月,可惜今夜有雨。”
“为什么,不避雨。”
“我想等雨后碧空。方才说了,我是来望月,雨后蟾宫自然更加皎洁无瑕。”
“可惜那场雨兴许下不来了。”她将蜜糕握在手心,环臂把自己抱紧,“电闪雷鸣、不是什么好事,会淹了庄稼,还要劈了屋子,扯烂窗户。我很怕,我不敢。”
“闷云无雨,那我就赏云。”
她将脑袋靠住膝头,良久无语。夏日的夜当是烦闷的、聒噪的,此刻却居然缄默、而冷清,唯有细微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又在夜风中轻易散去。她搓搓被蜜糕粘腻的手心,终于想起来,这当是文雀做的那一盘:“放了莲子碎,但莲心可能没去干净,小之一直在旁闹腾,文雀姐姐顾不来。”
他没有说什么,但第二块蜜糕马上就被驮进门缝里来。
木棠却将那蜜糕放进他手心里。
“我喜欢吃苦的。莲子苦、怜子苦,苦是应当的。”她说着,将握了多时的那蜜糕一口吞尽。门那边也传来些窸窣的咀嚼声。她向上抬头,看着半明不暗的月亮,依旧与陇州一般无二的月亮,依旧与儿时一般无二的月亮。他抬头看到匾额题字,依旧与少时、一般无二的匾额题字。
“此处名为‘桑竹庭’,我有些时间不曾来此习武,或许有些荒落。靠西墙下,有一株桑树、两支竹子比其他的要低矮些,是被你二哥剑风削去,不知还活着不曾。”
“花花草草的,韧性很强。越剪短,越爱长……你刚说习武,就是和二哥一起?”
“嗯,虽然次次落败,但的确酣畅淋漓。不论心中有何苦闷……你愿不愿试试?”
“……我兴许不需要。”
月光被云层掩去,她站起身,用那沾满蜜糖和莲子碎的手拉开两扇大门。视线随即被那身藏蓝的衣衫填满,细小流淌着灯火、点缀着光点的,浩渺博大、深沉温暖,就像宇宙洪荒、那浩渺星空。
她张开双臂,扑向此中。
“我不是一无所有。我有二哥、有文雀姐姐、有小之、有弥湘、有吃有住,有手有脚。”
身后悬空的手,缓缓轻抚上她的后背。她的双眼,便终于淌出两滴泪。
“你还有我。”
他慢慢、慢慢将她抱紧。
阴云丝丝缕缕地去了,月光清疏而缄默——这是曾经照在南山的月色,是曾经照在茅屋的月色,亦是曾经拂过碑铭的月色。茅屋虽破,能避风雨;寒舍虽贫,能安一隅;月光虽轻……
可贯今昔。
“我毕竟还活着。”她轻轻喃喃着,松开戚晋向后退一步,垂首去搓起粘腻的指间,少顷,却忽而抬起头来:
“我是不是弄脏了你的衣服?”
“我也弄脏了你的。”他一晃手,“扯平了,不用道歉。”
“但我还吃了蜜糕。那是给小公子做的,就算小公子吃不得、薛娘子也不喜欢……”
“我很喜欢。”他眉眼带笑,轻轻点头,“薛氏既不喜欢,放在那里也是浪费,我私自作主偷吃了你的心意,你不会生我气吧?”
“不会。只是我刚才吃到的,就有些是苦的。你要是喜欢吃,我再给你做一碟。”
木棠说得认真,甚至马上就要走。戚晋就跟在她身后,在路过协春苑的时候却拉她进去、郑重叮嘱:
“今夜太晚,你该好好睡觉。明日、明日再做了,我一定敞开肚皮好好吃。”
“那以后每天早上我都做给你,反正我也要早起。”木棠望着他眼角眉梢的关切,鬼使神差般喃喃道,“就算是……就算是我交的束修,毕竟你教了我那么多朝堂上面的大道理。不过今晚上吃过了蜜糕,明天要不要换些别的?你随便点,我什么都会做。”
“甜的。”戚晋没有半分犹豫。
“甜的?”
“蜜饯果子糖糕麻团,只要是甜的,样样都好。”戚晋一口气说罢,一倾身凑到她耳边去,“只是一定别让段孺人发现……算了,你趁人不备,买些蜜饯果子来我就好,早起下厨很是劳神,你睡得本就不多,没必要这样辛苦。”
“我乐意、”她大话说了半句,又将舌头咬住,“可我还得看书、还要照顾小之,小之是我妹妹,二哥是我二哥,哪样都落不得……那也好。正经铺子里做的,必定要比我做的好吃、更花样百出。但为什么要‘趁人不备’?这不是个好词。”
“您同情可怜则个吧!”他连连拱手,“母亲说吃甜食不好,都出宫建府了她还放心不下,还要买通了段孺人做眼线。所以我的身家性命,可都压在你身上了。要是走漏了风声,我就唯有去见阎王爷……”
这回木棠大大方方,一把捂了他的嘴。
她接着、却终于是诚心实意、缓缓地笑了。
往后的日子,小姑娘得空就往外跑,京城的各式甜点很快被她尝了个遍。有一日她又趁着午憩时间跑出去,恰好在千觞楼门口撞见直揉眼睛的张祺裕。两人闲话几句,张祺裕听她问起可口点心,马上应声道就这千觞楼、那荔枝膏可谓一绝——“是专从岭南快马运来的荔枝,多汁多甜,还是楼内的胡姬亲自下厨。‘指若削葱根’呐,看着就叫人骨头酥,那双葇荑做出来的,沾了清香馥郁,只尝一口……”
木棠这回是真羞赧无措、脸红到脖子根。她讲他喊住,又求他帮忙——她自己依旧不敢独自一个、去那露肩膀露肚皮、缠着蛇敲着鼓的晦暗地界。张祺裕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接着向里一歪。一楼的戏台上有人正在翩然起舞,引得下面人山人海一阵接一阵的叫好,看样子很是热闹。张祺裕不等她看个分明,拉她到街对面的榆树下,连唾带叹又揉起眼睛:
“你可知那上头跳胡旋舞的,他娘的竟是个男子!”
“男子?”木棠瞪大了眼睛,马上也皱了鼻子,“男子?”
“可不是!亏我还听说什么千觞楼得了位大美人儿,专程来的,实在扫兴。这地方啊,我是打死也再不去了,实在对不住,帮不上你忙,你找别人、你去别处瞧瞧,我请你都行!”
他话都说完,连影子都已经逃跑。木棠叫又叫不住,进又不敢进,竟是自己掏钱买了几颗新鲜荔枝,还专程往宫里去了封信,要向弥湘讨学。今日油纸里包的是栗子糖,新家铺子的,五天前买过,正好在归家路上。她回府、还要再支开厨娘,熬一碗融融的红薯甜粥。三伏天,总该吃点热乎的,养养肠胃。他不是常忘记吃饭,时而胃疼么?
今日天黑得早,墙沿却是有灯的,她不必怕。门前亲事不曾拦着,她长驱直入,却见正屋阖了所有门窗,却不点灯火。月光斜入,她放下食盒,接着却听着他发紧沉闷的声音:
“烦劳你、走一趟大理寺狱。
“舅舅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