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谁承想,红络竟一夜未归。
外间来了人,是个风尘仆仆的熟面孔,冲她作揖时还止不住地喘气。“芽娘,劳驾,”他断断续续,声音颤抖而急促,“国舅爷……劳驾通传……”
“里头的灯都熄了郎中老爷。”珠玉似的美人儿却全当没瞧见,只一面轻轻呵着冷气,一面有意无意将滑落箭头的藕色横罗单衣扯扯、盖过袒露在外的亵衣,“国舅爷正睡得熟的时候。这会儿去打扰他老人家清梦,您的乌纱帽、和奴的脑袋,可就都别想要了。”
她这么说,却并不赶客,悠悠闲闲就半倚在门边就着月光瞧自己新染的蔻丹。对面愈发急头白脸,就差要给她跪下磕头:“当真兹事体大,一刻耽搁不得,否则也不敢求芽娘您关照通融。国舅爷近来夙夜忧心要求的好消息,这一耽搁,恐要变成祸事!”
“每次都说是要事,桩桩件件都耽搁不得。”芽娘抿嘴嘀咕一句,忽而想到什么,不免立刻正了身子变了神色,“难不成……是黔中道?”她将声音压得很小,对面却连连摇头:
“礼部、春闱。”急赤白脸的吏部郎中咬牙环顾四周,却到底只肯吐露这两个词,“烦请芽娘想个法子,此事非得上禀国舅不可。若当真能成……”他说到此,“嘶”地吸一口气,“您的蔻丹艳丽夺目,可这镯子,似乎却是旧色了。”
“贴身之物,稀罕什么新旧,”得了这般允诺,芽娘故作讶然捏起袖角、复又莞尔而笑,便是在屋外萤火灯辉下,也看得对面那有了家室的一时恍然,“郎中老爷用心赤忱,就且在此处稍等。一会儿,屋里砸了桌子椅子的也不用急,待国舅爷唤您,您再拜进就是。”
她笑笑说罢,摇着腰上重重叠叠的缨络,蹑足几乎悄无声息地闪进屋中去。在角落点上烛火,再熏好燃香,脱去莲花青鹤的单衣,她转身裹了狐裘暖和好身子,这才迈入拔步床,钻进锦被就倚在那人胸膛,用鼻尖去蹭痒。
浓睡正酣的杨珣醒来时,不用低头,就看得见她含羞带娇、还泛着潮红的面庞。
和大梁上下大多数人臆想的不同,当朝国舅杨珣并非话本故事里写烂了的那般贪官污吏:脑满肠肥、满面横肉、面目可憎——恰恰相反,他那五官足可以算得上是俊逸不凡;便是经年养尊处优、不可避免地生了些懒肉,但还是要远远胜过寻常中年男子好些。芽娘出身千觞楼,三教九流见了不知凡几,能有福气最终跟进这位爷的府邸伺候,自然是愈发恭顺温婉、无有不应。她这会儿浅浅笑起,整个人容光焕发,比方才屋外还要美貌数倍,杨珣见了,一腔起床气竟就此松松快快地消了。芽娘再说起恭候在外的唐郎中,接着故意溜下床,装得乖巧懂事说朝政事务当得避嫌,而后果不其然、再一次被拉住胳膊,歪倒在那人怀抱。
经这么三番五次的折腾,唐泉进得门来时,好像已经等得没了脾气:“小的……吏部郎中唐泉,恭贺国舅爷大喜!”虽是道喜,他却一副哭丧的声气。软枕很快照面砸去,芽娘要看着他不躲不闪硬受了,这才倚肩去为杨珣仔细顺气。
“老子没空在这听你丧事喜报!” 国舅被她抚得舒服,眯着眼睛压声哼哼,“他娘的有屁快放!”
“是、是。”唐泉连声诺诺,一双小眼睛使劲向上打量,“回国舅爷,礼部尚书……殁了。”
“孙夷死了?”
杨珣猛地将芽娘一推:“你他娘的没骗老子?”
“兹事体大,小的哪敢狂言欺瞒!”唐泉连连顿首,“师傅的尸首就在礼部会籍堂内,小的谁都没敢说,直接来找国舅爷您了,国舅爷您可要救救小的!师傅他的死,小的实在是无心之失!您明鉴!”
他一口气说罢,接着好一阵捶胸顿足,鼻涕眼泪抹了一脸,看得杨珣直犯恶心。芽娘有意加以抚慰,却被他再三挡下。于是她知道,自己该当出去了。她溜下地来赤足走得飞快,连那单衣都没来得及捡。可那唐泉偏偏是个声量大、中气足的,就算她出了门,前后原委还是难免听了一耳朵。总之好像是那孙尚书不知何故,今夜偷偷从后门溜走;早受了杨珣责命的唐泉趁机溜进会籍堂意图盗取春闱试题,却被赶回来的孙夷当场撞着。不肖徒弟就此气死了师傅,唐泉能做的唯有在处不要紧的地方放把小火引走了守卫,再翻墙出来马不停蹄地找杨珣救急。
按照唐郎中先前所说,春闱重事,礼部将由卫率重兵把持,与事诸人按律不可踏出礼部半步。如今他自己要冒着违禁杀头的风险出来,不就是火中取栗,要谋那空缺出的尚书职位么。可孙尚书,他又为何会违律遁走呢?
“我爹爹还没睡?”
懒洋洋、软乎乎的声音忽在面前响起,芽娘回过神来,忙腆起笑脸行下一礼:“更深露重,郡主怎么来了,衣裳都没系好。国舅爷正在里头商议朝中大事,郡主不急的话,缓再进去?”
她说着要伸手帮那正哈欠连天的小丫头把火红的狐毛披袄穿好,杨绰玉却毫不客气,一把挡开她白嫩嫩、却光溜溜的臂膀。
“我做了噩梦……我和你说什么,你又不是我娘。”她揉揉眼睛,转身就是要走,“别和爹爹说我来过,我去找薛姨娘……”
“薛娘子还有小公子要操心。晚上孩子闹腾,郡主越发要睡不好的。奴来陪、来侍奉郡主就是。”
新丰郡主懒得回头搭理,芽娘就赤足、亦步亦趋跟上前去。她毕竟只是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外室,只要能留在郡公府和和美美过着这般好日子,任何委屈她都甘之如饴。
何况,有那么些时候,她的确很想有个自己的孩子。
红络死了。不知哪家父母,再也等不到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教习期间私自潜出昭和堂会见赵氏秀女与恩美人,犯宫规大过,已乱棒打死。”就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排在摇头惋惜的:
“恩美人孙氏,蔑渎天威、私相授受,太后娘娘下旨褫夺封号贬为选侍,迁居审身堂”;
嗤之以鼻的:
“赵氏秀女私自结交宫嫔、结党营私,已贬为庶人逐出宫廷”;
和幸灾乐祸的:
“胡绯帘身为礼教司仪,管教不周,已罚入冷宫当值”之后。
于是事情就此天翻地覆地变了,快活日子到了头。上首太后那掌事姑姑抿着副薄唇轻描淡写将宫中异变哼哼罢,乜着双吊眼漫不经心再向堂下一一扫过,那各怀心思的陪嫁侍女们立时都两股战战、噤若寒蝉——毕竟都是十来岁的姑娘,朝夕相处之人转眼便死于非命,任谁人能不心惊胆寒?
木棠不然。
她只觉着悲伤。
死亡向来猝不及防、又教人无可奈何,她晓得,她再清楚不过,可她却依然忍不住追悔莫及、难免兔死狐悲。红络那些小动作,明训所内唯她一人知道。如果她能胆子大些,问出红络夜夜偷溜出们是为与主子私下相见;如果她能脑子灵光些,想到红络对宫闱之事无所不晓那是受了孙选侍提点;如果她能脚程快些,叫住昨夜那一袭远去的红色衣裙……
如果有如果,红络她、会不会不会死?
可或许,她终究还是该死。
主子犯了错,不过降位、或出宫;帮主子跑腿的奴婢、却断无生理。代主受过,这本就是她木棠能留在林府的唯一缘由、亦是少爷此次送她入宫的初衷。今日的红络,莫不是明日的木棠?她清楚、她明白,她不自觉打着寒战。
今儿本是个好天气。
曾无数次,文雀领着刚入宫的孩子走过宫内漫长的甬道,看他们兴致勃发,哪里都觉着新鲜,哪里都叹为观止。他们会记住那些笔劲苍松的牌匾,记住那些气贯长虹的楼阁;他们会对御花园龙池水岸南薰殿念念不忘,会因春梅秋菊夏芍药忘怀所以;他们会很快爱上这皇家禁苑、为自己能身处其中而欢欣雀跃、不能自已。
他们却会很快发现,这一切原与他们无关。
兴明宫东西八宫两殿那是后妃嫔御所居,花园游池那是内宫命妇闲来消遣,乐福斋观音如来只普渡主子贵人,怀净阁藏经楼只为“有缘之人”而开;锱铢府里领出去的银子进的不是他们口袋,锦玉坊一批批的奇珍异宝不是他们能穿戴;戏台上唱曲歌舞是他们不可仰头直视,驯马场纵马驰骋亦是他们不可肖想。他们吃住在信善两坊、贴着墙根走,弓着脊背回话。琉璃青瓦光芒万丈实则远在天边,他们眼睛往下,只看得见砖缝尘埃。
可这兴明宫内,还有比为奴为婢更为可悲的存在。
就在她面前的审身堂。
冷宫本就萧条逼仄,一字排开的三间堂屋取代了原本正殿的位置,两边的走廊上胡乱扔着一些落着灰的物什,四方高墙围起一方狭小逼仄的地盘,屋顶相互倾轧,层层盘剥着好不容易从高墙上溜下来的日光。灰尘在半空起起伏伏,让心怀希望之人看了幽叹,让绝望疯魔之人笑得更欢。就这会儿,就在文雀随胡姑姑与前任交涉毕、踏进门来的这当口,东面的廊房里就忽冲出阵暗红的风,直卷到两人面前来:
那原是个身着喜服的女子,衣上并蒂莲挣脱了岁月黯淡枷锁,固执仍灼灼生辉;肘间磨破的丝线迎风起舞,似还兀自陶醉在多年前那良辰吉日中。她年岁已长,拖着皱纹的眼角实难压住双眼迸发出的热火,干裂的薄唇轻启,又仿若欲拒还迎。痴痴望着已然闭合的大门,她忽而娇羞一笑,低下头去,轻声如诉:
“陛下,您瞧着妾这身衣裳,可还喜欢?”
文雀曾听说过她,在许多半真半假的故事里。那传说有些《楼东赋》的凄婉哀绝,又兼些《长恨歌》的如梦似幻、叹着造化弄人。曾经情若鹣鲽,如今却罗带两分,她总在酉时倚门而笑、身着霞帔,重陷入多年前暖帐红烛的那个长夜,做回先帝椒房盛宠的勉美人。这兴明宫有太多无可奈何、有太多情非得已,她不会是最悲凉的那个,却或许是最幸福的那个。她毕竟已醉在美梦,忘却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