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九傻了……
孔白謤欺人太甚。
但忍耐是种智慧!况且孔白謤精心准备之诗文,可恶典故环环相扣,令人似懂非懂,而大多数文儒一辈子就耗在里头。王九又哪知茴香豆有几种写法?
若就此翻脸?反而落了下乘地陷入圈套。
但若不露些峥嵘?他超凡耳力早听到楼船底舱雕版声。或许,王九现在说的每个字,下面正在刻印成书、广传天下,赖不掉。
想至此处的王九没理孔白謤,却转身看向一旁点头哈腰的茅元怡:“此船乃书局所有?”
众皆面色微变。
茅元仪赔笑:“难怪王帅无敌!下层确在刻制雕版。却是孔家有感于蛮夷未化,而臣民仁义不彰,乃重刻《白鹿洞学规》以励士子。”
教化?王九耳力所及,早听见\"拥兵僭越\"等字眼…混在枣木敲击声中。他扶在栏杆上的左手青筋微凸,指头卡住块松动的雕花板——那上面赫然是弥勒教\"卍\"字纹变体。
茅元怡躬身向王九高高拱手,露出肘间一行小字:“豆饼十五,煤渣五,生石灰八”,\"曲辕犁加装长兴岛特制铁铧\"……
这个素以技巧着称,已编《武备志》的东林干员,竟已掌握西南的肥料、农具秘密。不过,却在八面玲珑向王九自证清白。
不可小看南党!看似干净的西南土司区,情报却早已传至万里之外的皮岛。
好在,真正的肥料配方是:豆饼(氮) + 骨粉(磷) + 草木灰(钾) + 石灰(调酸碱),草木灰调骨粉就是煤渣。
王九心头巨震神情淡然:“听说茅大人亦知农事?”
“下官出自耕读之家。”茅元怡知道王九讨厌废话:“听说西南现惊天奇种,乃高产之杂交稻?”
“非也!”王九语气冷峻:\"此早已流落外邦的《农政全书》《天工开物》载,乃穗选法培育的嘉禾之法。\"
“泰西人茹毛饮血,两千年都没将地种明白。送文献培养他们?还非得圣人有教无类的教化才行。”
气氛立刻紧张!
\"王帅可知?\"洪承畴突然上前,指着江心沙洲:\"正德年间杨廷和在此沉船三百,载的都是宁王府账册。\"他袖口微抖,半截泛黄邸报飘飞大江,王九只瞥见\"梃击案\"三字。
也是八面玲珑之货!但王九的含蓄反击,却不会因其言语威胁停止。伸手接过檐下冰雨:“好凉!”
回身敲敲雅堂间壁:“《天工开物》\"夏造冰室\"载:双层船壁间填塞硝石木屑。若非固步自封?应无碧空下冰雨之违和,制冷效果似会更好。民力维艰,关键是不用采冰、藏冰、运冰之大量消耗。“
“当然,这不要紧。前岁平鲁妖、护孔府时,九便知:一个衍圣公府,合该百万户民丁所供。不然,何以当得起大成至圣?”
孔白謤脸如锅底。此刻,他才终于确信王九犀利:底舱一舱的雕板该废了,一个字都流传不得。
江风忽掀孔白謤的月白直裰,露出腰间悬着的建文款犀角杯——那分明是前年私查曲阜孔府时,清单上失踪的建文年御赐之物。
杯身螭龙纹中暗嵌的\"允\"字,在波光映照下忽隐忽现。
正惊讶于雕窗纹样…竟与山东妖匪图腾相似的王九,本想见好就收的他,还是忍不住再敲打下。
“孔公子出于“东南洙泗\"之家,深知我朝二品武官补子为狮,但嘉靖后改为犀牛。不过,王九这二品狮子补服乃今上特赐!\"
王九眼观补服金线,那可掺着辽东阵亡将士甲片熔铸的铜丝!此乃天启特赐武勋的“血缕衣”。
“方才,孔公子以水珠瞎狮眼,定是善意批评王九眼瞎。不过,公子这宋制青玉螭纹掌扇…\"
宝玉骨扇被随手扔入大江,孔白謤侍者立刻上前,又捧出一把。
洪承畴、茅元怡却在朗笑中不住问答着,打着都能听懂,也都能下台的圆场。
……
丝竹声一直悠扬,只是廊道里的老爷们不解风情,瞎吵了太久。后来,茅元怡热情向王九请教武备;洪承畴也在向孔白謤增益书经。
孔白謤有些无趣,宋制青玉螭纹掌扇率先挑开湘妃竹帘。外秦淮河的波光,在冰鉴白雾里碎成金鳞,映得三位名妓鬓边瑟瑟珠越发森寒。
\"此乃顾眉生的孙女顾雪绛,善画没骨牡丹。\"洪承畴引荐绿衣女子时,特意接过她怀中焦尾琴——龙池处赫然刻着\"宁王珍玩\"篆文。
琴轸悬着的流苏竟掺金丝,细看却是《续忧危竑议》残稿搓就。
据密报:琴腹藏有万历三十九年苏州民变血书,经七任应天巡抚之手,终成孔家雅玩。
孔白謤却用骨扇轻点紫衣女子,他手抚的青铜冰鉴,鉴体铸有《耕织图》浮雕,却是正德年间苏州织工暴动后,官府收缴的民脂重铸——每寸纹饰需耗织户三十日口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