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有些皱了,摆在温行鹤的书桌上。
说是‘书’,其实就是个纸条,从大清国到英格兰,信鸽不能承太重,家书也短,几个字罢了。
家书简短:小儿已生,母上病重。
一声叹息。
将纸塞入贴身衣物内,走向供桌上的神佛,温行鹤沉重地跪了下去,伏地久久不起。
之前的家书后头都会有一句‘盼归’,单单这次没有,那必然是母上熬不过去,怕她这个最为疼爱的小儿子在外不安,便不再写。
这实在是大不孝,他想,心里头堵得一阵又一阵反胃,干呕了几声。其实走的时候就料到了,记得上马车时,母亲在后面喊着幺儿幺儿的,苍老的声音透着哭,他不敢回头,怕自己哭出来,也怕母亲愈发哭出来。
马车拐弯时,突然想着这应是最后一面了,于是立刻掀开帘子往后看去,无奈的是马车却拐了弯,看不到了,只看到了母亲挥舞着手帕的半截手臂,转眼手臂也看不见了。
那什么时候是最后一眼呢?温行鹤跪在地上绞尽脑汁回想着。
是临行前的晚上吗?当时母亲小脚颤颤巍巍的佝偻着走过来,将一个红色布袋递给他,说,这是你掉的第一颗乳牙和我的头发放在一起,算命的说了,保佑的。
他是被母亲极其溺爱的温家幺儿,连乳牙都捡起来保存着,母亲就这么将她的白发和小儿乳牙放在一起,去算了卦,又拜了佛、开了光,还请高僧赠了‘福’字,亲手绣到这红布袋子上。
遗憾的是,在前往英格兰汪洋海域上,遇到了排挤,那个无比蛮横的白人就这么将他好几个箱子丢下了海,里头就有那颗乳牙和母亲的白发。
没了。
到了海里,没了。
没有写‘盼归’那两个字,母亲是理解自己的,怕他内疚,临死了,她眼里温行鹤还是那个溺爱着长大的幺儿。自古忠孝难两全,幺儿选择了忠。于是,这个日日盼子归的母亲就选择了支持他的‘忠’。
“好在,贝勒爷对我挺好,让我温家家底丰厚。好在,家里还有个哥哥在侧照顾。”温行鹤拜了三拜。
心想,自己的幺儿是出发时怀上的,算算日子应该还有两个月,怎么早生了?三姨太太那身子骨确实不行,屁股扁扁的,早生胎羸弱,幺儿也不知活不活得下来。
他又拜了三拜。
起身,飞速走到桌前拿起笔,微微沉思便写下小儿大名:温康。
愿幺儿健康。
可又一想,划掉,落笔:温业成。
望此番大业能成。
拨开云雾睹青天,御玺的行踪终于有了些眉目。
前几日东方古物协会开会,沙俄一位贵族说有人得到了几枚皇帝的私印和官方宝玺,那人不懂随手卖了,着实可惜,协会提醒大家,若士兵有人捡到私印或官方宝玺,得督促上缴。
当时的温行鹤和其他会员坐在会议室不同,地位不如狗的大清国人是没有资格上桌的,只能站在门口旁听。
这不碍事,能进来听到消息就行。
站了那么多次,终于有了御玺的消息,不但有私人印章的消息,还有宝玺!
听到这消息的他顿时热泪盈眶,真是不容易啊。
这个从未出过国门的老头子学英语、学这边法律,背井离乡几个月,四处求人,处心竭虑地运作,终于……有眉目了。
只是,他有两点疑惑。
其一,怎么会有官方宝玺?那可是最重要的御玺。
其二,被士兵‘捡到’?无论是私印还是宝玺,都放在最重要地方,尤其是宝玺,怎么可能捡?
应是这群洋人搞不太清楚吧,他想。
那天,一直下雪的伦敦放了晴,天空蓝得像老家的湖水,落日就落在大英博物馆的钟楼上,落在温行鹤的辫子上,落在他纵横的老泪上。
这事儿得抓紧,要去拜访那位沙俄的贵人,听说他人在德国,得亲自跑一趟。
“老爷,有位李老爷带了贝勒爷的亲笔书,前来拜见。”小厮进来禀告。
这段日子以来,从大清国举家搬到英格兰的老爷们数不胜数。其中好些个人都携带了贝勒爷的亲笔信,要他安排。
事儿,倒不是不能安排,但的确是个会见血的麻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