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解释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也许在文明尚未诞生前,判定对手的实力,并估算战斗的结果就已经是温血动物的本能了。人类的进化史并不复杂,在没有剑与矛的时代,他们用拳头、牙齿和石头展开种群内部的厮杀,而后来这群猿猴发明出的所有东西——武器、防具、战斗技巧,都只为服务于一个目标:更快地夺走他人生命。
而现在,劳伦斯便是战场上最锋利的剑,最坚硬的盾,最致命的矛。只要他还在奋勇杀敌,士兵们就不会后退。
唐纳德看着亲卫们和劳伦斯沉醉于浴血的样子,心底一阵恶心。劳伦斯,他无药可救了。在中立之地的那场遭遇战中,他就一度神智不清,现在,他已病入膏肓。
是的,他精神绝对不正常。劳伦斯现在就是一头嗜血的疯兽,他已经被染成了一个血人,却还是兴致勃勃,脸上满是遮掩不住的狂喜,瞪大眼睛寻找着新的猎物。唐纳德眉头紧锁,嘴唇低垂,思索间,他下意识举剑,将一把粗制滥造的长矛挡了下来,然后轻描淡写地还击,剖开了那个撞到他面前的倒霉蛋的喉管。
濒死的民兵倒在地上,用痉挛的手伸向唐纳德,他肮脏的指甲划拉着虚空,不知是寻求解脱还是希冀复仇。唐纳德叹了口气,他猜不透,在这种混乱的环境中他也不可能猜透。于是他调转剑刃,将剑锋比在那人的心口上,深深地捅了进去,给予他解脱。
而劳伦斯的对手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一名刚被砍倒的民兵正颤抖着想要爬走,却被劳伦斯踩住了伤腿,动弹不得。他无声无息地张嘴说着什么,涕泪横流,却毫无作用。劳伦斯耐心地用一把捡来的长矛捅穿了他的肌肉,把矛头抵在伤处的骨头上研磨,待凄惨的哀嚎声弱化为呻吟,才避开盔甲,用剑将他残破的身体有条不紊地剔碎。似乎只有这种毫无荣耀,无比残忍的杀戮手段才能温暖他恶魔般扭曲的灵魂。此刻,整个战场仿佛被施了一道魔咒,除了劳伦斯刺耳的笑声外,再听不见任何声音。战场上的所有人,无论敌友,都停止了动作,发自内心的惊骇让他们只能屏住呼吸,沉默地见证着银翼骑士传说的重生。
直到一颗呼啸而来的火球打破了寂静。在人们震惊的注视下,火球搅动着肉眼可查的毁灭之力,直接命中了劳伦斯的身体,将氧气抽干的烈火和爆炸的噪音随碎尸和泥浆传到半空。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浓烟散去,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令人不寒而栗。劳伦斯从烈焰中走出,脸上刻满了愤怒,他的盔甲吸收了太多冲击,变得如黄金般耀眼,护手和肩甲已经开始崩裂。他向百米外的人群瞥了一眼,那个偷袭他的魔法师就几乎吓得瘫倒在地上。他无比确信,自己已经被那个恶魔盯上了。恐惧几乎要把他的血液都抽干了,于是他笨拙的后退。
“给…给我挡住他!”魔法师朝民兵们喊道。挡在他前面的士兵们在动摇,那些仓促架起盾墙的沉重腿脚正在泥浆里颤抖,挣扎。这些人反应太迟钝了,根本无法迅速理解他们即将要面对什么。
这时,劳伦斯已经开始了冲锋。
恐惧支配了魔法师和他的护卫们,惊惧中他们发出的咆哮响彻了整条道路。虽然军用级别的火球术能轻松炸平一座酒馆,但没人能对他们解释为什么那尊魔神硬接了一发火球却还在活蹦乱跳。他们被困在这茂密树林里的狭窄道路上,没有丝毫掉头逃跑的余地。而且敌人已经靠近了,再来一发火球不光会造成大规模的误伤,还无法保证那魔神一定会被击倒。
“挡住他,所有人,给我挡住他!”魔法师焦急地命令道:“弓箭手,重型武器,赶紧…”
杀戮已经降临。即使相隔百米,魔法师也能感受到那魔神的杀气正在高涨,他能听见民兵们被致命锋刃斩杀时发出的惨叫。一些弓箭手也顾不得误伤的问题了,他们尖叫着向前射击,试图阻挡劳伦斯的冲锋。但多数箭矢都命中了他们的同僚,少数命中目标的箭也被盔甲弹开。终于,有一柄长矛终于从盔甲碎裂的地方捅进了魔神的身体,但那人形野兽却似乎对此毫无知觉。一连串的刀光剑影后,那浑身被血浸透的恶魔咯咯笑着,如同胜利的角斗士一样炫耀着举起长剑,然后重重劈下,将一名盾手连同他的盾牌一分为二。三十米,太近了,魔法师已经能看到他手中充盈着暴虐魔力的剑刃,以及他眼中如虚空般深邃的黑暗怒焰。
他看起来仿佛能赤手空拳撕碎整个世界,这绝对不是开玩笑。十几名盾卫在瞬间被绞成碎片,血雾之中一片刀光剑影,疯狂而拥挤的搏杀中,无尽的痛苦与绝望几乎凝结成一个扭曲神明的声音,在生者心中不断呼喊着。
“逃命吧。”
“你不过是个凡人,凡人无法弑神。”
“挺身而出除了早早丢掉小命外毫无意义。”
那遥远的,模糊的,被遗忘的深沉恐惧具象为尸横遍野的地狱景象,将那些还未接敌的民兵拖入无边无际的血腥深渊中。当劳伦斯又向前五步,将三个挡路的盾卫肢解时,敌人的大部队陷入了恐慌。他们高喊着撤退的口号,跌跌撞撞地扔掉武器向后逃去,密林深处到处都是混乱的吼声和绝望的呼喊。当后方的部队开始大规模溃逃时,前排还在与领主亲卫混战的民兵瞬间溃不成军——有的人转身就跑,被流箭和石块击倒;有的人咬牙奋战,被重新集结的第一团士兵们轻松屠杀…尽管相较于一般贵族的私人部队而言,这群民兵算得上斗志高昂,但在这场战斗中,丈量他们战斗力的标准已不再是训练水平和武器优劣,而是在仓促接受了无法取胜的消息后,还有多少人能握紧武器,鼓起勇气奋战到最后一刻。
显然大多数人并不具备此等勇气。
一群怯懦的乡巴佬,魔法师暗自骂道。食人魔,骑士,恶魔…他坚信魔法能击败任何敌人,至少能让他在任何糟糕的处境中全身而退。但脚下好似溪流般不断蔓延的血,让他回忆起了被遗忘许久的恐惧,大脑一片空白。
不…必须做点什么。下定决心的那一刻,魔法师握紧了手中的法杖。
“慈爱而安和的奥秘之主,请赐予我伸手可捕获一切元素的力量。破魔烈焰,炙热之雨,在此显耀灰烬之灵,助我倾泻燃尽一切的烈日光辉…”
在平时,念完这段神圣的祷词远不需要这么久。为了顺利通过高级魔法师评定,他九年来每天都要花费两个多小时来背诵咒语。然而现在,滚瓜烂熟的咒语在脑海里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哆嗦的嘴唇和混乱的大脑让他即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也只能勉强在十秒钟内念完了大部分咒语。没关系,我能做到的,他心想,哪怕是死,那个恶魔也别想全身而退。
但当他咏唱完最后一个音节再抬眼时,却找不到那个魔神了。他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除了满地尸体外,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他不是狂人幻想出的梦魇。
不对。魔法师举起了手中的火球,瞪大眼睛向后退去。一步,两步,他手中的火球越聚越大,豆大的汗珠流进了他的左眼,于是他把头埋在衣袖里擦了擦。恍惚间,他似乎从脚下的影子里看到了一把正在滴血的长剑,五脏俱焚的恐惧让他发出了女人似的尖叫,转身将火球用力掷向身后。
然而他打歪了——他的动作在杀红眼的战士看来就像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迟缓。那火球带着施法者置之死地的决意飞向了正在溃逃的民兵们,超越了魔力爆发临界点的灼热烈日在人群中绽放,撼天动地的巨响和暴烈的毁灭之光骇人至极。瞬间,落点半径五十米内的所有东西都被热浪湮灭了——士兵,马匹,魔法师,伤员,农民,侍从,树木,道路…
打从开始学习魔法的那天起,他就知道自己即将掌握的技能拥有造成毁灭和死亡的潜质,但在多数魔法师的认知里,这些法术的破坏能力充其量只是理论上的。他们疾驰在愚蠢的同类前面,热切地探究着这个世界未被解读的奥秘。雇佣他们的人谋求名利,而他们只想探究人类能力的极限。
这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也许,他曾简单设想过自己会在一场光荣的战斗中死去,面对另一个魔法师,就像两个穿着油腻的,沉重的盔甲的骑士一样决斗,夺取胜利的标准仅仅是比拼法术的熟练度和魔力储备——魔法师都是雇主的座上宾,他们不会有机会直面死亡的。也许,他根本没想过,当拥有弑神潜力的能量,在没能杀死近身的敌人后会发生什么。
下一秒,一根长矛刺瞎了他的眼睛,穿透了脑袋。一切都凝滞了,在他感官的边界上,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为了找回平衡,他将手伸向天空,划出一道圆弧,然后身子一歪,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