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说:“文艺的市场化其实是成功的,但真正的艺术不在市场。艺术不需要人民大众,在艺术领域里人民大众不重要,它是献给高素养人群的。现有的本国艺术家——包括你和我,还是在前辈大师的阴影下创作,而且收入上挣扎在去肯德基只敢吃疯狂星期四的边缘,没有胆识,也没有余力。就算前人的井快枯了,也不敢去挖自己的井。”
“收入是主要问题。靠做艺术养活一个人愈难,产生杰出和伟大的艺术家的可能性愈小。年轻一代里面,并不缺乏拥有最基本文化素养的人,缺的是拥有较高文化素养的人。消灭寡头而将寡头身上的资源分给大众,这种平均主义思想反而导致素养丧失。”光头说。“消费主义浪潮下,还没有什么没被商业污染。大概也没有什么人愿意去提高艺术素养。不过,假若你告诉他们他们缺乏足够的素养,他们倒会被激怒呢。”
孩子的哭声又响了起来,或许是撞到头了。我咽下最后一口汉堡,用力撕开番茄酱的小袋,差点溅到衣服上。但是要有希望,要有希望。我想。只要有钱和时间……钱。
“……问题。”年轻人咳了两声,说,“不明白美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
也存在于丑陋与罪行之中。
“……没人觉得帕赫的《暴行》不美。那画的是大屠杀。没人觉得安格尔的《大宫女》不美。那画的是某些人捂着眼睛却又想看的女性裸体。有些穆斯林认为艺术,这种创造,是有罪的,因为能创造的只有真主安拉。艾米丽·狄金森说:美——并非造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错了。”
无论我书写或刻画怎样的题材,我都是无罪的。艺术无罪。
我起身就走。
我脑子里有种奇怪的想法,艺术是无罪的,苏桦也是无罪的。纸条:有罪。也许在凶手眼里,艺术就是罪恶。我想到木乃伊棕,用木乃伊制成的颜料,想到画布上未干的血迹,想到俄狄浦斯王杀死父亲,迎娶母亲。但是德罗林2是无罪的,卡斯蒂利亚3是无罪的,索福克勒斯4是无罪的。无罪!我对自己这么说。
那天下午我本不该回去找主管,如果我不去找他,可能后来什么都不会发生。不,也许这是痴人说梦,冥冥中我的命运早已注定,要猝不及防踩进陷阱里去。这是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
在肯德基邻座那通牢骚还在我脑里盘旋的时候,我决定回去向主管报告:一无所获。主管叫何斐运,四十出头,动不动“他妈”满口。别人都叫他老何,只有我阴阳怪气地叫他主管,实际上我很喜欢他。他算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我走进他办公室的时候还揣着那瓶干邑白兰地,忘了取出来。我把瓶子搁在桌上,玻璃瓶发出“叮”一声响,主管从电脑前抬起头来。办公楼外墙上的爬山虎新近又长了,把主管办公室的窗户完全遮住了。“什么时候请人来把爬山虎剪剪吧,太不成样子了。”我说,“或者买一套工具,我们自己动手。”
“哨站的假招牌上两个字掉了一撇,是不是该修一修了?有些墙皮都鼓出来了,是不是也该刷一刷了?咱们的年终奖有几年没发了?”主管嘲讽地说,“哪儿都争着跟我要钱呐。”
“苏桦的事情。都一周过去了,我什么也没找到。”
“没找到就没找到吧,这事就不像能查出什么的样。”他把烟灰缸里的灰和烟屁股抖到小垃圾桶里。“怪咱们命不好吧,照那些还在任上的老不死的说法,基金会以前不是这个样。偏偏咱们还是被以前那辉煌假象骗进来的,而且咱们进来那一刻就已经出不去了。但你怨谁呢?不应该?凭什么?但他妈的上头肯定会告诉你:我们也很无奈啊没有办法啊。别想着朋友死了他妈的基金会能帮你什么,这事情不是咱们这帮臭哨站的管得了的。日他妈的基金会现在连员工的小越界都管不了啦,你以为你前女友放以前能活到现在?”
他点起一根烟,我沉默不语。
“你等上几周,随便交个差得了。”他说,“谁他妈会闲到去管你。”
“我心里过不去。”我说。“我想不应该是这样——”
他打断我的话头。“全都死掉就好了,”他悻悻地说,眼神阴恻恻的。“全都死掉就没那么多破事了。何必想这么多。哪来的他妈的应不应该。”
“这很应该。”一个冷酷的声音说。
主管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脸色刷白。我身上出了一层鸡皮疙瘩,血液变冷了。体内的热气逸散了,脏器像一摊冰块:有枪口顶在我的脑袋上。
主管低吼道:“这他妈…他妈的……”他的嘴张开了,脸色白得像纸。
“跪下。”冷酷的声音说,“不许动。”
我不由自主地跪下,手撑在冰凉的地面上。好冷。那瓶干邑白兰地掉在地上,酒瓶粉碎,弥漫开一股浓郁的酒味。爬山虎遮住了窗户,阳光透不进来,室内一派昏暗。双手软的可怕,仿佛不足以支撑体重。我感到恐惧,随着时间一纳秒一纳秒地过去……手臂变得越来越僵硬,越来越无力。我思维混乱,头脑晕眩,唯恐手臂突然一软,头磕在地上。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吱吱声。
冷酷的声音说出一连串法律术语,我听不懂也听不清,我只是……注视着主管。他嘴里的烟掉了,烟头在他的裤子上烧出一个小洞,灼烧他的大腿,而他一声不吭,如死尸般安静。他眼睛睁的很大,眼球在眼眶中抖动,几欲夺眶而出,横七竖八布着许多血丝,流露出兔子般软弱的神情。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冷酷的声音还在说话。他也在看着我,微张的嘴里开始发出“啊,啊”的怪声,什么都说不出来。我眼前天旋地转,似乎感到全身痉挛,想要起身狂奔而去,抛开这狭小办公室里的一切。苏桦临死前也是这样的吗?我还在瑟瑟发抖。主管的脸扭曲了,挤出一环环皱纹。
冷酷的声音突然停顿了一下,我心中升起一道虚无缥缈的希望,紧接着就听到声音说:“有罪?无罪?”
无罪!我在心里呐喊着,虚幻的声音失魂落魄。主管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连一下都不眨动。死一般的寂静。“啊,啊”声消失了。万籁俱寂。主管的脸痛苦地抽搐起来,好像说话的气力都用于抽搐了似的,如同看到自己的孩子被碾碎在铁轨上的妇女,张开嘴想要尖叫却悄无声息,仍然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一切,跟风里的蒲公英一样抖……颤抖。我呆呆地看着他。枪口顶在脑袋上,冰冷入骨。双手已经酥麻,勉勉强强支住上半身。酒味让我恶心想吐。
冷酷的声音又问:“有罪?无罪?”
苏桦会怎么回答?他在死前也是这样吗?
冷酷的声音:“有罪?无罪?”
我像暴风中的枯叶蝶一样打战。
冷酷的声音:“有罪?无罪?”
一艘小小的帆船在天边颤动,它渺小而孤独,恰似我不可救药的人生。
冷酷的声音:“有罪?无罪?”
“无罪!”主管像个火车头般嚎了起来,“我他妈的无罪,操他妈的异常。我无罪。”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尖细的、鬼哭狼嚎的声音,我觉得他在抽噎。嘣。枪响了,一枪打在他的颈窝上,紧接着又是一枪:嘣。打在他的脖子上,绛红色的血像破碎却还在运作的榨汁机一样喷出来。他臃肿的身子慢慢倒了下去,宛如柏林墙在倒塌……那轰然一响。他和他头上那道名为前任的阴影,那个魏识方一样,此刻还没有死,一团一团的血堵到他的气管里,把他活活呛死,发出一阵又一阵可怖的尖利啸声:那是在咳嗽。空气里充斥着酒气和铁锈味的血气。
只剩下我了。剩下我一个。只。
苦苦支撑的双臂终于解放,我抱着自己倒了下去,头重重地撞在地上,疼痛微乎其微,冰冷嗜血的枪管还抵在我脑袋上。我哭了起来,头抵着地面,额头上沾着主管的血和白兰地。
冷酷的声音说:(仿佛带着笑意)“有——罪?”
无罪!无罪!索福克勒斯是无罪的!无罪!
冷酷的声音:(它在嘲笑我。)“无——罪?”
枪口抵着我的脑袋,好像有条蛇叮在脑袋上。爬山虎密密地遮住窗户,不让光透进来。
“有——罪?”
(不要妥协。)
“无——罪?”
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竟是如此真实地活着。我活着,不是死了也不是其他什么情况,我真真切切地活着。
“有罪无罪?”
我跪着,趴在地上恸哭。声音嘶哑。(要有希望。)
“有罪?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