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民饭店是幸运的,因为,十年前的夏天,这个饭店接待过五个人,这五个人中有两个特别念旧情的傻逼,在饭店即将倒闭时,这两个傻逼无偿资助了饭店夫妇六万块钱,借此机会,饭店得以开到今天。
那两个傻逼,就是我和羊克。
类似这种傻逼的事儿,我和羊克干了不少。
我很清楚,这种无偿捐助行为,在旁人眼里,是彻彻底底的地主家傻儿子行为,可旁人怎么看待这种事儿,于我们而言不重要。
也许,刘彦明刘八斤以及宋哲,都已经忘记了这个饭店。
但从1994年到现在,整整十年多,我与羊克后来又去过饭店很多次。
对我与羊克来说,快慰不是因为惠民饭店的牛肉好吃,而是因为遇见的是合适的人,与足够多的酒!
为了这一份无需也不必言说的快慰,我们一次次在饭店相聚。
有时候,是羊克跑路偷摸回到江陵,我们在惠民饭店相聚,在那个并不宽敞的饭店大厅里,在一张张被油渍充分浸润的木头桌上,一盘牛肉,一碟花生,一打啤酒,足矣。
有时候,是各自事情不顺后的互相邀约。
还有些时候,是距离近的顺路。
我记不清我们去惠民饭店吃了多少次饭了,可能三四十次,可能更多。
可我记得,不管多晚,只要我们去,只要我们给老板夫妇打电话,饭店必定开着,并且,老板夫妇会亲自下厨,给我们做一桌好饭。
我还记得,在饭店大堂最里侧的铁门后面,是阴暗逼仄的楼道,在阴暗楼道一二楼之间的有个夹层,夹层里,住着一个风情万种的年轻技术工作者,每当傍晚来临,敬业的技术工作者就会走到楼道的铁门口,用含情脉脉的眼神注视着饭店里的食客和前方小巷子里来往的男人。
曾经,在认识梅子之前,在酒足饭饱之后,微醺的羊克迈着荡漾的步伐,与风情万种的技术工作者有过三分钟的坦诚相见的恩情
我还记得惠民饭店的很多事物,记得饭店大厅墙壁上贴着的一幅幅泛黄的港星海报;记得饭店老板曾经养了一条大黄狗,和我外婆养的那条黄狗一样,每当夏天,那条大黄狗就趴在地上,“呼呼呼”的吐着舌头散热,一边用眼巴巴的眼神望着我们;还记得饭店右边是一条小巷子,巷子后面是个兴隆城中村。
然而,时过境迁,这些记忆都在渐渐远去。
从去年夏天开始,兴隆城中村开始了拆迁改造,一年多的时间,城中村里陆陆续续有人搬走,而今饭店后面的城中村,仅剩下遍地的废墟和空房,和几处露出狰狞钢筋的地基
在人流渐渐稀少的背景下,惠民饭店的老板老吴萌生退意,今年秋天还曾跟我说,想把店铺转了,在我的劝阻下,老吴勉强答应开到年尾。
而今,年尾已至。
也许,除夕我们五兄弟相聚的这顿饭,是惠民饭店的最后一顿饭
……
终于到了除夕那一天。
那天的夜晚,江陵县城夜风中充斥着烟花的燃烧后的硫磺味儿。
我们约定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八点还差半个小时,我与宋哲两人便搭乘一辆车赶往兴隆村惠民饭店。
宋哲开车技术不太行,便由我充当了司机的角色。
开着车,驾驶室的窗户全部打开,伴随着皇冠在夜风中疾驰,宋哲一言未发,我也不说话,我习惯性的将左手伸出窗外,夜风凄冷而肃杀,在《涛声依旧》舒缓悠扬的曲调中,十年来的相处的一幕幕在我脑海里放映
我很喜欢这首歌的曲调,这首歌曾经伴随我走过很多瞬间。
95年年初,在龙回刘八斤亲戚家里等待独狼过来的那些天,我听得最多的就是这首歌,后来,在雁州长湖乡菜市场躲灾的那些岁月,也是这首歌陪伴着我们,再后来,许许多多的砍人,许许多多的跑路、躲灾,许许多多的无可安睡的夜晚,都是这首歌在陪我。
音乐,总有一种将人拉回过去的力量,我喜欢这首歌,因为他朗朗上口的曲调,也因为其有韵味意象的歌词,更因为它陪伴我无数个瞬间。
而今重听这首歌,曾经悠扬低婉的曲调,给我一种感伤,仿佛是葬礼上的悼词
……
隔着很远,就看见惠民饭店门口支起的四个一百万的大灯泡在刺破夜空,饭店门口的空地上,帐篷下,白色宝马x3与奥迪并排停滞着,最中央的空地上,支棱着一张大木桌,隐隐约约,我看见桌上已经摆好了一桌子菜和酒。
我还看见刘彦明与拄着拐的刘八斤,背靠着车门,在谈论着什么。
距离近了,夜空中,惠民饭店四个字在灯罩中越发清晰。
当皇冠缓缓驶入辅路,我看了眼饭店右边漆黑的小巷,那是完全漆黑没有丁点光亮的小巷子,仿佛一条史前巨蟒张开血盆大口,盘踞在那。
夜凉如冰,夜风中透着肃杀。
宋哲朝饭店右边的小巷子呶呶嘴,小声说:“而今兴隆村快拆完了,就这个漆黑的小巷子,里面藏三十个人都没得问题。”
我沉默着,当皇冠缓缓向左转,大灯刺破小巷子里的黑暗时,我抻着脑袋往巷子里看了一眼,我仿佛看见巷子里似乎有些许烟头的火光,又仿佛什么也没有。
我无法判断刘彦明有没有叫人,如果叫了人,都藏在哪。
我只知道,付彪鸭子八戒海子等我最信任的六七个兄弟,已经提前半天多,全部拿着枪,藏在惠民饭店后面楼道的夹层里。
就是羊克曾经与技术工作者坦诚相见的那个逼仄的小房子里
饭店离那个夹层的逼仄小房间直线距离不到十五米,但凡饭店门口有点异常,我绝对相信,付彪第一时间就会端着枪跳出来!
那时候,事情将无可挽回。
那也是我最不希望看见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