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龙场非常贫穷,属于是流放犯人的地方,穷乡僻壤,民风彪悍,而驿承又是个没有品级的小吏。
你想想,从堂堂状元之子,科举进士,朝廷命官,沦落到这般田地,仅仅是因为仗义执言,说了些忠言逆耳的话,对立志成为圣贤的王阳明而言,是多大的打击?
向内格物致知,盯着竹子看了几天,反而把自己弄生病了,向外治国平天下,又被肮脏的官场给来了次痛入骨髓的教训。
这种遭遇,不仅仅是王阳明会遇见,那年代的很多士人,也会有类似的困顿。
而且即便这么惨了,刘瑾也没准备让王阳明活着到达龙场,他派出了杀手,准备在半路制造出“意外身亡”的案件。
幸亏王阳明打小就点子多,在经过杭州时,他玩了个把戏,把自己的帽子和鞋子丢进了钱塘江,还写了封遗书故意被人发现。
刘瑾以为他真死了,也就不再管他了。
王阳明经过一顿跋涉,终于到达了龙场,也就此明白了为什么此地会叫‘龙场’这个名字。
因为这破地方就不是给人住的!
那是一片山林地带,毒蛇猛兽出没,盗匪猖獗,当地居民大多是少数民族,语言不通,习俗也不同,交流起来十分困难。
要是好不容易遇见一个汉人,你以为是他乡遇故知,总该高高兴兴喝上两杯吧?
不,老驿丞告诫王阳明,见到汉人最好绕着走。
为什么呢?
因为来到这里的人,不是杀人犯就是无业游民,个个都是穷凶极恶之徒,稍微一言不合就是刀剑加身。
而驿站里也是没有编制人员的,等老驿丞退休归家了,就只剩下王阳明孤零零一个人在此办公。
不过,往好的方向想,你即便在这里偷懒,终日旷工,也是没人会管你的。
说王阳明是被流放至此,自生自灭,一点也不为过。
怎么办呢?
该就此放弃,灰溜溜地回家投奔老爹,从此不问官场生活吗?
还是随波逐流,自暴自弃,从此当一位隐居之士,流连于山水之间?
王阳明想起了自己年少时的志向——
我要做圣贤!
何谓圣贤?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面对一切困难和痛苦,仍然坚定前行,处之泰然的人,才有资格被称作圣贤!
于是王阳明撸起袖子,开始寻找木料和石材,先在当地修建一间自己的房子。
然后他深入山林之内,找到了当地的苗人,用耐心和热情,以及自创的手语,赢得了他们的信任,允许他在寨内开设书院,教族人读书写字,明白世间的道理。
但这还不够。
还记得困扰他的最后一个难题——
理在何处吗?
王阳明为了悟出这个最后的真理,还给自己制作了一个厚实的石棺,每天除了吃饭干活,就是坐在石棺里面。
冥思苦想!
理到底在何处呢?
像圣贤书中所写的,在外界的事物之中吗?
竹林里没有,佛寺里没有,家乡没有,京师没有,杭州没有,贵州也没有!
他蹉跎了这么多年,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到如今穷困潦倒的龙场驿承,从十八岁立志做圣贤,到现在三十七岁了,却还是一事无成!
他真的错了吗?
是不是自己当初的理想,真的太高傲,太遥远,太宏大了呢?
如果连追逐理想,仗义执言都是错的,那什么才是正确,什么才叫‘对’?
如果他没有错,那上天为何又要待他如此苛刻?
官身被褫,流放边疆,差点就客死异乡,被困在偏僻的龙场,再也不能施展生平抱负!
为何他自认为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被迫走到这般山穷水尽的地步?
黑暗笼罩了寂静的山谷,看着破烂的屋舍和险峻的山岭,王阳明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双手。
从小锦衣玉食,小时候被夸赞像无瑕白玉的双手,此时已经是布满了茧子。
身上的衣衫也是破烂不堪,到处都布满了肮脏的污迹。
辉煌的仕途、光荣的出身、神童的名号、曾经属于自己的雄心壮志,仿佛都化作了风烛残年,被埋没在了历史长河之中。
王阳明陷入到极度的焦虑狂躁之中,他内心受尽了煎熬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