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知慕淮虽极力掩饰着,对容晞已逝的事并不在意。
可那双犹自猩红的双目,和那一夜间生出的华发,无一不在处处彰显,他对这个女人有多在意。
慕淮负手站在自成四方天井的馆驿环廊处,冷声命侍从:“寻个地界,葬了她。”
侍从应是。
尹诚随慕淮去了城东远郊,陪着慕淮,将那可怜的宫女下葬。
棺材甫一入土时,天色竟也微变,随后便倏地落起纷扬的皑雪。
起先,慕淮神色还算镇定,尹诚心中也松了口气。
可待那棺材渐被黄土填没后,慕淮竟是突地发疯般冲上前去,他推开了填埋棺材的一众侍从,纵身跃进了土坑中。
然后便恶狠狠地咬着牙,用双手刨着土,待那棺材又浮于土上后,慕淮便狠狠地扯拽着固定棺材的绳索,泄愤般地使着蛮力,似是想把棺里的女人再弄出来。
直到他的手被绳索割出了血痕,尹诚眸色登时一变,他也跳进了那土坑中,急欲制止住慕淮令人惊骇的行径。
尹诚声音微高了几分,竟是如从前般唤了慕淮的表字:“芝衍!人已经死了,你把她从棺材挖出来,又有什么用?纵是把她尸身抱出来,她也再也活不过来了……”
尹诚知道慕淮痛心疾首的缘由。
容氏宫女生的绝色貌美,放眼整个汴京城,没有几个女人的容貌能盖过她。
她能近身伺候他这么久,人也定是聪慧体己的。
她同慕淮朝夕相处,又怀了他的孩子。
到如今她倏然离世,慕淮纵是心肠再硬,心中也定是悲痛的。
慕淮听罢,眉间却是倏地一戾,他狂怒至极,挥拳便要击向尹诚。
尹诚避开了慕淮的拳头,他平复着心绪,沉静道:“若殿下同臣打上一架,心情便能好些,那臣随时奉陪。”
慕淮显然已经丧了理智,他怒而甩开尹诚的手,复又起身夺过侍从手中的锹子,丝毫不顾被勒出血痕的双手,面色极度阴鸷地再度将那棺材填埋入土。
容晞的墓碑是无字碑,慕淮对她身世了解甚少,不知她父母到底是谁,只知她应是个孤女。
侍从为容晞焚烧纸钱时,慕淮终于恢复了些许理智,他定定地看了那无字碑良久,尹诚这时问他:“殿下准备何时归宫?”
慕淮声音清寒,语气恢复了平静,回道:“政事堂的折子都堆叠成山了,自是今夜便要归宫。”
言罢,他振袖往骏马走去,再不看那无字碑一眼。
挽缰驰马时,慕淮见天际夕日将坠。
汴京远郊大雪初霁,东风未歇,一派空尘旷远之景。
景色虽甚美,可慕淮却知,上天在他出生时,应该给了他会对女子生出爱恋的情丝。
可时至今日,这情丝俱被生生斩断。
他心中再也腾不出任何位置,留给除她之外的女人。
承章十一年,初夏。
蝉鸣啁啾之声不绝如缕,武帝慕淮被这蝉声扰了安睡,这夜戾气极盛。
宫人们吓得瑟瑟发抖,为了让武帝睡个好觉,便纷纷拿了网罩去粘蝉。
齐国一月前刚与北方的燕国结束了连年的恶战。
燕国近年愈发强大,由手段雷霆的太后萧氏把持朝政。
双方戮战数月,仍不分胜负。
齐国虽稍胜一筹,可在无止息地征战中,兵士们早已失了锐利的士气。
最后,齐燕之争以燕国割让三州之地告终。
齐军返境虽是得胜而归,却也带来了令武帝暴怒的沉重消息。
尹诚将军竟是在归返途中箭伤复发,暴毙身亡,年仅三十五岁。
武帝在位十一年,治国功绩斐然。
他还未称帝时,便灭了小国缙国,近年又灭了东北的邺国。
到如今他收复了燕国一部分的土地,可谓武功卓著。
他公正严明,虽然是至尊的皇帝,却从不奢靡度日。
慕淮为政手腕强硬,朝中没有戚族或权臣敢同他作对,齐国实乃中原强权大国。
可只有伺候慕淮的大太监才知道,这位雄才大略、杀伐果决的君主,年仅三十三岁,身子骨却因积年恶习变得孱弱不堪。
武帝刚登基时,便有个习惯,那便是一连数日都彻夜不睡,独在乾元殿批折子到深夜,就好像是不需要睡眠。
每七日中,武帝会择个日子,在下朝后睡到申时,起来后稍用些晚食,便继续批折子。
如此滥用折损自己的寿元,慕淮终是把自己的身体弄坏弄垮。
前几年他还骁勇善战,可御驾亲征。
现下年岁刚过三十,便已病入膏肓,终日要靠丹药维系生存。
有外人不知武帝的作息,便猜测他如今这般,全是因为年轻时杀戮过重,才染上了恶疾。
可全齐境的百姓都知,当今圣上励精图治,是难得的圣君。
是夜大太监从内诸司处折返,至殿外后,他屏着呼吸,小心地进了乾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