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江上,浩浩荡荡的船只整齐地从建邺港口出发,往寿州而去。
本次四州世家造反,在徐释看来,看似声势浩荡,实则外强中干,掀不起什么风浪,所以本次出行平叛,虽然搞得声势浩大,其实没有携带多少兵马,算上押送粮草辎的辅兵,重拢共就出动了两万人,只是所行大部分都是徐释从虞州诸军中抽调的精锐,倒不担心人数不多而影响战力。再说了,其子徐志和号称徐释手下第一将的符啸也各自率领三千精兵分别从江源和业阳出发。
其中徐志一路从江源渡江,尾随徐释作为策应。符啸一路则直接走海路至越州,再经由越州去往最弱的湘州,一路打至陵州。这是徐释跟高治协商后制定的战略。
关于此次四州动乱,徐释不是没发现不妥,徐承所想到地细节他大致也想到了,只是一来徐释是一个君子,宁愿直中死,不愿曲中活,他明白若是凭疑虑就跟朝廷翻脸,他必定背负天下骂名,且他也不愿做这样的事;二来,叛乱是实实在在的事,不管中间有什么针对他的阴谋诡计,他都必须前往,且为了朝廷安稳,他还不能带太多兵马,要留下足够的兵马镇守虞州,毕竟这里不但有天子,还有他徐释上万族人,乃徐氏根基之所在,也不容有失。
现在他唯一担心的就是儿子徐承,他相信徐承的眼界肯定已经发现了什么,就符啸让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信件就能说明问题,他甚至感觉得到,徐承如今在军营短短月余的历练已经让他成长了很多,这是比较令他欣慰的,但也是更令他担心的。因为早在那日父子争执之时,他就已经感觉到,徐承内心的一头猛虎正在苏醒。
他是了解徐承的,看似什么都漫不经心,感觉不思进取,吊儿郎当。其实内里花团锦绣,自有乾坤。这样的人稍加历练必成大才,只是他历来排斥朝廷,其中有朝廷多年打压徐氏的原因,也有一点就是徐氏族里一直都在怀疑当年的海源定王徐正的死因抱有存疑,当年的徐正可以说是大周真正意义的第一人,年纪轻轻就指挥过千军万马,人生第一战就立下了灭原国、破蒙女的不世奇功,保河北数十年安定,且被周明帝引为知己挚友,代为托孤。纵然当时的大寿太祖高皇帝高适面对徐正还是矮了一头,位列徐正之下,且高适当时已经年迈,而徐正风华正茂,若是徐正不死,高氏焉能篡周。莫说高修这个高适的继任者,怕是看到徐正除了俯首称臣没有别的选择。
可是徐正偏偏英年早逝,不到三十的年纪,一向健康的的徐正突然暴毙而亡,结合后来的高修篡周,这就很难让人不产生其中的联想,尤其是徐氏族人。也正是因为徐正的暴毙,导致海源徐氏一下从大周朝堂第一世家一下被龙门高氏取代,尤其高氏篡周后没几年,当时的周悯帝也是一夜暴毙,徐正之子徐文身为周闵帝的妹夫,曾经的大周驸马,自然跳出来为闵帝叫屈,结果被当时的大寿开国皇帝高祖武皇帝高修直接削去虞国公爵位,赶回虞州,还故意给了个世袭的业阳伯的爵位,让他连海源都不能呆,而是去到业阳定居。若非徐氏在天下还是有着一定的影响力,怕是徐文当时就人头不保,从此,海源徐氏也因此被高氏着重打压,海源徐氏族人,官不过五品更是成为惯例。
否则以徐释之才,再不济在他这个年龄也能做到一部尚书主官,何须挂着个不值钱的伯爵头衔窝在业阳十几年。所以,身为海源徐氏的嫡系子孙,徐承焉能不知道家族跟皇族之间的恩怨是非?心中焉能不恨?就因为看透了徐承的心思,徐释才格外的担心,若是此次平叛顺利也就罢了,若是朝廷当真以此针对自己做出什么不利之事,以徐承的性子,怕是真会搅得虞州天翻地覆,别看他无官无职,海源徐氏嫡子的影响力可不是说着玩的。到时,谁还能锁住徐承心中那头猛虎?
他现在只希望,朝廷莫要做出那自毁长城的事。他虽不知道朝廷会怎么对付他,可是他能看得出来,此次派他去平叛绝对不怀好意。因为一切都太过于反常。但是身为臣子的他又无法置身事外,为朝廷平叛乃他分内之事,他责无旁贷。
徐释登陆寿州并没有花费什么功夫,两万人下了船后,便直接挺进临江郡,结果全没遇到任何一支叛军,把临江太守刘力叫来一问,才知道寿州叛军本就不多,基本都集中在陵州和襄西之地,且叛军在得知徐释亲自领兵前来,就早早撤出临江,往春临郡涌去,听说连庐水郡的叛军也是如此,想来是想集结全军之力抵抗朝廷大军,以免被徐释各个击破。
徐释也没有因此就继续进军春临,而是等徐志所部也登陆之后,派出徐志前往庐水,若有余孽则直接剿灭,若真如刘力所言那般,则直接驻守庐水,布控龙江,防止陵、襄二州叛军渡江。而临江驻郡军事营统领蔡贺手中尚有一千郡兵可用,徐释留下两营兵马两千人协助蔡贺驻守临江,与庐水形成策应。
安排好临江、庐水二郡的布防事宜后,徐释才率领剩下一万八千人直奔春临而去。直到此时,徐释颇为感慨,当年他的祖先徐盛也曾经走过他今日所走的路 ,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好像都在重复着当年祖先的荣光,只是徐盛此去名垂千古,而徐释此去,他自己也不知道,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
相对于徐释兵不刃血的收复二郡,符啸这边就没那么轻松了。
只因越、湘二州山脉绵延,沼泽泥泞,不利于行军,若是走龙江,湘州仅有一个登陆口,且面对陵州,两州港口皆布满重兵把守,且遥望相对,成掎角之势,符啸若由此入湘,就容易收到两面甚至三面夹功。而他手下仅有三千兵,也不宜强取。只能走海路进入越州,再从越州翻山越岭直入湘州,虽难行却不至于伤亡过重,若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杀入湘州,还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所以,符啸这一支兵马是被徐释当成奇兵来用的。
被徐释如此看重,符啸自然责无旁贷,纵然千般困难,他也要坚持下来,在符啸这里,每日五十里行军必须执行的军令,这还只是山路,若是平原坦途,怕是符啸都恨不得日行百里。且越、湘之地,不宜骑兵纵横,所以此番出行皆是步兵,靠着双脚前行。
最难受的莫过于徐承这个公子哥了,虽说月余的军营生活让他无论身心都有了明显的蜕变,可毕竟他没有试过日行五十里的痛苦,何况在这绵延的山路沼地行军。要知道,月余前。徐承还只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哪里吃过这般苦。
符啸也说过,既然隐瞒身份就不要想着享受特权,何况这荒郊野地的有特权也没用。事到如今,要么抹脖子自杀,要么咬着牙继续前行,别无选择,没有退路,不为什么,为了父兄在前线多一份保障,徐承也得硬着头皮走完这段崎岖的道路。
经过了七日的强行军,符啸所部终于走出越、湘相连的山脉神女山,来到了湘州地界。眼前一片平坦的树林,让诸将士瞬间欢呼雀跃起来,终于他娘的下山了。前面的平坦林道,就算是千军万马在那等着,也比走这山路来的开怀。
符啸也是松了一口气,终于翻山越岭来到此处,只可惜还是花了七天的时间,因为他们在深山复地,也基本等同于跟外界断绝了联系的可能。所以按照估算,如果徐释顺利的话,想必已经解决了临江郡的叛军,正前往春临或庐水的路上了。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徐释根本没有在临江遇到叛军,早就已经到了春临四日,与叛军打的热火朝天。
一开始叛军足足集结了近两万人,于庐寿山口埋伏徐释所部,被徐释斥候发现,赶忙回禀主帅。
徐释也因此一时犯起了难,当初是为了节省时间,才放弃管道而走山路,只是没想到对方居然估中了自己的行军动线,且布下重兵严阵以待。此时若是全军冲出,怕是会被敌方围攻剿灭,一来山道狭长,仅能容三四人并肩通过,而山口外开阔平坦,可驻千军万马,对方只需将山口围困起来,自己只能无功而返,二来对方人数与己方相当,在地形不利的环境下贸然冲出,跟送死没有区别。可此时若要返回临江绕道更不现实,一来耽搁时间,二来被对方知晓,对方也会更换布防,且敌方是以逸待劳,而自己则疲命奔波,对军心和战力都会有不利的影响。
此时徐释身边的副手之一天统军左军将军李修谏言道:“将军,依我看,此番唯一的办法就是分兵。”
徐释问道:“依你之间,如何分之?”
李修道:“如今叛军想来还不知我军已在庐寿山中,不如趁此机会,将军率主力离去,而末将在此迷惑对方。待对方上钩,末将凭狭长山道坚守,对方也无可奈何,而将军大可从主路进入春临,从他们后面包抄,我等两军同时夹击,此战必胜,到时寿州可定。”
徐释略显为难道;“此计我也想过,只是一来留守的人少了,怕是对方不上钩,反而全力布置正阳县,到时我大军前去,对方以逸待劳,反而吃亏。若是留的多了,绕路正阳也没有作用。且我等最迟明日再不出山,想来对方就可判断我等已在庐寿山中。这叛军中必有能人,当真不可小觑!”
李修想了想道:“将军,你看如此可行否?临江如今已解除威胁,不如将临江兵马悉数调出,充实军中,这样分兵便有足够的兵力支撑两线作战。”
徐释想了想,觉得颇有道理,事到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便同意了李修的建议,同时将手上的兵马留了一大半给了李修,自己率领六千精兵连夜撤出庐寿山,前往临江调兵,然后马不停蹄转向官道,直插正阳县。
一切皆如徐释所料,叛军果然在正阳也布下重兵,粗略望去,不低于一万人,而徐释将临江驻郡军事营一千兵马留下驻守临江,只带了自己原先留下的两营兵马,加上从庐寿山带出的六千精锐,手上也有八千可战之兵。
官道上的叛军见徐释所部前来,不等徐释下令,便先发制人,依靠城池万箭齐发,漫天的箭雨齐刷刷地朝着徐释所部的头顶落下。好在徐释早有防备,不等徐释下令,盾兵营的盾牌早就立在前头高高举起,将叛军的几轮箭雨挡下。
对方见箭矢对徐释所部没有造什么什么威胁,便停止了放箭。趁此机会,徐释当即下令布阵前行,以盾兵营为首当即分为左中右三组人马,左右的配置相同,皆是盾兵在前,弓兵在后,再配有陌刀手和枪兵手作为弓兵的侧翼护卫,朝左右两边散开前进。而中军则由徐释亲自率领,盾兵护卫,弓兵掩护,辎重兵分别架着冲车、云梯等工程器械随着大军前往城门攻打。
这是一场没有什么技巧的硬仗,双方没有退却的理由,叛军若退,则徐释就顺路包抄庐寿山山口的叛军,然后集结大军平定寿州。徐释若退,则等于放弃收复寿州。双方除了殊死一斗,别无选择。
双方在正阳县城下打了三日三夜,双方都死伤惨重,也正因如此,徐释越打越觉得不对,若是寻常叛军,怕是早就崩溃了,如此坚挺的守城且毫无疲相,说不是职业军人打死徐释都不行,看来这叛军的构成可不是之前收到的情报描述的那般,七八个世家联合起来,尽起全族之兵再裹挟一些游民七零八凑得来的兵马,这守城的兵卒可是实实在在的精锐啊。
就在徐释苦战之时,原本应该在庐寿山潜伏的李修居然率领零零散散的几十人从后方狼狈奔来。徐释见状,顿时大惊喝道:“李修,你怎的会在此处?你的兵马呢?”
李修一把抢着跪在了徐释的面前哭道:“将军,末将无能,我等在庐寿山被前后夹击,全军覆没,末将拼死突围才能到此与将军相见啊!”
徐释差点一口鲜血喷出,强忍着几近失控的冲动,握着剑把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你速速说来!”
李修定了定心神道:“昨日,我照常派出斥候巡逻,突然发现临江方向有一队兵马前来,便让人前去查看,最后得知是临江军事营统领蔡贺率兵前来,我便前去迎他,问他所来为何。他却带给我一个惊天消息,说是……说是……”
李修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下来,心虚的看了眼徐释,明显不知如何开口诉说接下来之事。徐释也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急忙催促道:“说是什么?你快说!”
李修再度心虚地看了一眼徐释,然后低着头小声地说道:“说是前日陵州叛军首领向辉渡过过龙江攻打庐水港,而镇南将军在庐水港指挥将士守江之时,不慎被流矢射中,当场就不行了!”
“噗!”
徐释当场一口血就喷了出来,喷得李修满脸是血,众人见状赶紧齐齐上前将摇摇欲坠的徐释扶住。
被众人扶着坐下的徐释仿佛瞬间被抽干了精气,眼睛里都是空洞的死寂一般,他木然的问道:“那庐水的将士呢?庐水的将士现在何处?”
李修低着头道:“按照蔡贺所说,庐水已然失守,且贼首向辉颇为悍猛,一路率兵打来,势如破竹,就连临江都丢了,蔡贺抵挡不住只好率兵往庐寿山突围,进了山道,随行兵马仅剩一百余人。”
徐释努力平复了心神,问道:“那蔡贺如今在何处?你又是如何突围前来?”
李修弱弱道:“末将正要说这事。当时蔡贺前脚才刚到,向辉后脚就跟上,最要命的是,仿佛商量好的一样,向辉一出现,山口另一端的叛军也居然同时发兵涌进庐寿山。末将所率兵马顾头顾不了尾,顾尾顾不了头,被叛军前后夹攻,没一会功夫就全军崩溃,末将无奈,于是率领身边的弟兄胡乱突围,没成想,居然杀出了庐寿山,到了临江,于是便马不停蹄地赶来报信。至于蔡贺,当时情况紧急,实在是顾不上他,想来……想来……想来他也突围了出来。”
徐释听完李修的话,又气又悲,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自己率领两万虞州子弟前来寿州平叛,未曾想,短短七日光景,全线溃败,两万将士,如今仅剩自己身边还在攻城的五千余人,就连自己的儿子徐志都不幸身死。如今就算攻下正阳又有何用,只不过换个地方被人夹击,为今之计只能先行撤退,返回江东再做计较。
想通此节,徐释强忍心中悲痛,当即下令全军撤退,他要赶在向辉从后面包抄之前,带领剩余的将士返回虞州。不然晚点被人包了饺子,那就得不偿失了。
不过世事无常,越是担心什么越是来什么,徐释全军接到命令,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后方黑压压的一大片兵马奔袭而来,且不做任何停留,直接抡起武器就冲进徐释军中。,一下子就将徐释来不及变成前军的后军冲的七零八落,全军打乱。更要命的是,正阳县城的城门也在此刻大开,一群叛军持械蜂拥而出,将徐释所部团团围住。
徐释此时也顾不上想太多,自知今日难以善了,唯有血战而死,因为海源徐氏的骄傲不允许他向叛军低头。一股血勇之气在徐释身上激发出来,他本就武艺不凡,只是甚少显露,年轻时领兵常常冲锋陷阵,骁勇无比,只是后来因朝廷防范,将他束之高阁,不得启用,再后来领兵之时,已是千军主帅,无需身先士卒,所以知道他武艺高强之人不多。
只见他手提马槊,犹如游龙出海,所过之处人仰马翻,眨眼功夫就杀了九名敌兵,贼首向辉见状,斗心大起,提着大刀就冲到徐释面前,举刀就砍,徐释不慌不忙手腕一抖,那杆马槊就像装了弹簧一般,直接摆动将向辉这势大力沉的一刀轻松挡开,不等向辉站稳,徐释趁势追击,直接一步上前,对着向辉咽喉之处,将马槊刺出,这一槊若是刺中,向辉必死无疑。
说时迟那时快,向辉顺手一把拉过身旁的士兵,也不管他是叛军还是朝廷军,直接挡下了徐释这致命一槊。徐释此时槊人合一,劲随心走,招随意走,一招一式都浑然天成、妙不可言,进入了一种无我的状态。眼看向辉挡住了徐释第一枪,不等他甩开手中死不瞑目的士兵,徐释抽回马槊,摇身一转,再刺出一槊,向辉无奈只能抓着手中的尸体试图再次抵挡徐释这一槊。
“噗”的一声,槊头应声而入,只是中的还是那具尸体,不等向辉庆幸窃喜,让他意外的事发生了。徐释手中长枪的去势没有停止,槊头直接穿透尸体,直捅向辉的胸口。
又是“噗”的一声,槊头再次应声而入,只是这次进入的向辉的身体。向辉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胸前露出的槊杆,又看了看平静的不能再平静的徐释,心有不甘的向后倒去,在他脑海里最后一个念头就是:“只有两招!他杀我只用了两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