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初三刻的时候,外头传话,说二爷并二奶奶在门上候旨。嘤鸣忙说请,穿过南窗看,厚朴领着媳妇儿从中路上过来,两个都是盛装,都是一丝不苟的模样。可媳妇儿比厚朴大了三岁,厚朴那个没出息的,个头比他媳妇儿还矮了一截。
“一鱼四吃?”皇帝说,“糖醋、糟溜、油炸,鱼头炖豆腐,口味齐全。多吃鱼对孩子好。”
皇帝匆匆赶到坤宁宫,孩子已经给包裹起来,红红的模样像个耗子。太皇太后抱在怀里给他瞧,笑着说:“是个齐全的哥儿,哭声那么大,东西六宫都听见了。让皇父快给咱们三阿哥想个名字吧,咱们排衡字辈儿的,叫衡什么好呢?”
皇帝有点绝望,“怎么又是韭菜盒子呢,朕和你商量半天,敢情都是白说?你换点儿别的吃吧,除了韭菜盒子还有什么?”
一般人头胎,不折腾上几个时辰是不会罢休的,嘤鸣不同,她生孩子利索,也像她说一不二的性格。
润翮的事儿安顿下来不久,就到了皇后临盆的时候。那几天皇帝如临大敌,叫起从养心殿搬到了乾清宫,一面处置奏对,一面竖起耳朵听北边的动静。他总在担心,担心忽然传来皇后的尖叫,他知道女人生孩子一脚踩在鬼门关里,因为有了上次的可怕经历,他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再出点闪失,他经不住那种打击。
嘤鸣声气儿很弱,“那往后您能不祸害我吗?”
不管是谁保佑,横竖她和孩子都平安,这是最要紧的。皇帝替她擦了擦额头的汗,“回头要上奉先殿通报列祖列宗,我打发人给她上柱香吧。”
皇后想了想,摇头,“不好,天儿暖和起来了,吃什么热锅呀。”
后来关于三阿哥的名字,大伙儿又展开了一番激烈的讨论,太皇太后觉得不好听,“这胎叫文二,后头的叫文三文四吗?”
嘤鸣正中下怀,但嘴上还要说两句漂亮话,“我瞧着,里头有两个很不错。”
皇帝说不成,“你早说过的,嫁人就是为了找一个能吃到一块儿去的人,分了膳桌不吉利。”
“万岁爷回避吧,产房不吉利,等阿哥爷落了草,奴才就打发人给您传好信儿去。”
她偎在皇帝怀里,说有点儿怕。皇帝也怕,但他得安慰她,只道不要紧的,“老佛爷把最好的稳婆都找来了,一定能保你们平安的。”
润翮一口气说了十八个“就做”,纳公爷又挠挠头皮,没辙,和福晋商量,“要不咱们捐个庵堂吧,离家近点儿,方便三丫头常回来看看。”
皇后即将生子,对于阖宫来说都是大事,太皇太后早早就安排好了伺候的人,像精奇、灯火、水上,都必要是生过男孩儿且有经验的。另打发五名收生姥姥在坤宁宫上夜守喜,御医协同分作两班,每班三人,轮留日夜值守,以备不时之需。可皇后临盆的时间好像比预想的略晚,过了十来天了,也不见有动静。
皇帝想了想,十分为难,“那不成。”
她现在在宫里可谓横行无忌,太皇太后和太后愈发宠她上天,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老太太们活像瓜农盼着西瓜丰收,无比欣慰。横竖就是皇帝不好,他又挨一通数落,米嬷嬷奉懿旨,站在养心殿御案前语重心长传达太皇太后的训斥:“万岁爷,您是万乘之尊,说话办事必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如今皇后有孕,怀着身子的女人多辛苦,您同她说话得和软些,没的叫娘娘动了胎气,那可不得了。皇贵妃不是胡乱封的,皇贵妃常摄六宫事,是副后,您这么一来,叫皇后娘娘心里什么想头儿?”
“韭菜饺子。”
皇帝食不知味,虽说他的菜色很丰富,但那股无处不在的味道实在也够受。可是没办法,这是他的皇后,怀着他的皇嗣,他是最没有资格表示不满的。于是皇帝认命地端着他的江山一统小碟儿进膳,然而皇后对他的荼毒远不止于此,她夹了个韭菜火腿酿油豆腐放进他的小碟儿里,体贴地说:“这个很好吃,您尝一尝。”
“那可怎么办,我爱吃的您不爱,咱们这回是吃不到一处去了。”
嘤鸣抱着儿子笑嘻嘻的,对她来说叫什么都成,反正生在了这样的人家,往后哥儿大富大贵,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皇后叼着手指头说:“芥末墩。”
皇帝垂手说是,“皇祖母的教诲孙儿记下了,往后必定时时自省,再不敢开这样的玩笑了。”
皇帝慌了神,“怎么了?要生了?”问完不等她回答,风一样跑到门上大喊,“快来人,皇后要生了!”
她发笑,自己琢磨了下,生孩子其实也不是多难的事儿。她发作起来比别人都快,几乎没吃多大苦头,照着老北京的话说,“孩子嘎啦一声就落地了”。
他不能辜负皇后的一番美意,直着嗓子吞了下去,心想她要是再给他来一个,他就打算装肚子疼,或是就地晕倒了。本以为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还要持续好久,没想到略过了几天,她自己就腻了,不吃韭菜了,改吃豌豆苗。于是膳桌上出现了无数有关豌豆苗的菜色,炒的,凉拌的,做成丸子做成饼的,真难为那些御膳房的厨子们。
皇帝发现名字早议准了就是有好处,扔下了文二两个字,就进去看皇后去了。
嘤鸣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坤宁宫前头的喜坑早就刨好了,两个嬷嬷往坑底放筷子、红绸子和金银八宝,絮絮叨叨念着快生吉祥的喜歌。歌儿才唱了一半,齐家的两位福晋还没进宫,里头忽然传出孩子响亮的哭声,一个嬷嬷打帘出来,站在殿门前向外报喜,“子初三刻,皇后娘娘生小阿哥,母子均安。给太皇太后、皇太后、皇上道喜啦。”
皇帝吁了口气,“儿子自叹弗如,就依皇额涅的意思办。”
不过厚朴矮虽矮,男人架势却十足,进来了领着白樱给姐姐磕头,说:“奴才等,叩谢娘娘恩典。”
唉,两个人各自叹了口气,心说这孩子是个慢性子,怎么还不来呢。嘤鸣挣扎着坐起身,皇帝问怎么了,她指指官房的方向,临要生了,如厕就愈发频繁了。
他在殿里团团转,“给齐家报信儿没有,快把两位福晋接进来。”
松格说:“咱们二爷年纪还小,爷们儿发起来比姑娘慢,等到了时候,个头一下儿就窜起来老高。”
皇帝心灰意懒,到最后彻底放弃了,皇后和韭菜杠上了,这种孜孜不倦,比做学问更专注。有了身孕的女人简直是世上最难弄的一类人,她们固执,不听劝,于她们不利的可以自动忽略,只挑自己喜欢的办。皇帝的建议她也不是一条都没有采纳,临了晚膳排到了御花园里,看着景儿,听着细乐,吃着韭菜盒子,这时的皇后感觉浑身舒坦,且十分由衷地表示,这是她最不后悔嫁进宫的一天。如果往后万岁爷常这么安排,她就永远不会抱怨眼下的生活了。
她嗯了声,手指头抠着他胸前的团龙绣花,指甲刮过一棱棱的金丝,噼啪作响,“等我生的时候,您上乾清宫等着,别在产房外头,没的叫人笑话。”
皇帝觉得除了韭菜盒子以外,什么都可以尝试,“咱们吃鸳鸯热锅吧。”
一时间殿里众人皆面面相觑,果真太后是个传奇人物,她总能在乱作一团的时候发挥定海神针般的作用。
“兴许是深知保佑我的。”她对皇帝说,“我昨儿梦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