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知怎么,脑子忽地晕了一下,那把金剪没拿稳,笔直插下去,栽在了大腿上。
嘤鸣这程子为家里事儿不得纾解,这会儿热闹热闹挺好,就像松格说的,她会剪耗子偷油,一张红纸在手里细细地谋划布局,等看准了,就接了剪子过来,预备大显身手。
这样究竟不是好事儿,她叹了口气,“什么时候能完呢,越性儿让我阿玛致仕,他们也就消停了吧!”
是啊,除开嘤鸣心里的忧思,坤宁宫中的岁月一向静好。雪后初晴,小太监们扛着扫帚在前面的月台和广场上扫雪,今年入冬之后雨雪多,那片宽绰的细墁地面已经好久不见了,今儿久别重逢,眼里倒也敞亮起来。
这么一说大伙儿都兴致勃勃,赶紧请剪子来。恰巧殊兰也进门给嘤鸣请安,于是凑趣儿,众人围了一张桌子坐下。嘤鸣在南炕上懒动,便把炕桌搬开,自己搭了一只桌角。外人都以为宫里等级森严,主子奴才半点不能逾越,其实也不是。像身边伺候惯了的人,没有太多的忌讳,只要不犯大过失,主子又愿意亲近,完全可以处得十分随意。
他说知道,“朕不嫌你麻烦。当初给你下封后诏书,朕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你阿玛一屁股烂账,多少人盯着他呢,除非他躲到天上去。立谁做皇后,这事儿很重大,须得谨慎行事,所以朕一个人坐在养心殿里,琢磨了一炷香时候。”
海棠说是,“眼看到了节下,造办处命宫人剪窗花儿,那些人没什么巧思,叠完了纸随意几剪子,剪出眼儿来就算花了,不如咱们自己剪的好。豌豆剪这个是一把好手,她这会子在配殿分派小宫女差事,回头来了让她露一手,她能剪老奶奶喂鸡,还有胖娃娃抱鱼。”
嘤鸣说不必了,“他这么说,我就这么听了。你先下去吧。”
可惜谁也没胆儿,毕竟纳公爷没下狱,他姐姐依旧坚挺地稳坐皇后宝座,他犯浑,那些一步一磕头升上来的旗下人全没他这么粗的腰杆儿,两句“得、得,惹不起躲得起”,就散了。
扁担听着,歪了脑袋,“国舅爷,这话传给娘娘,她能信吗?”
这时候皇帝也回来了,她下了南炕出来迎接,两腿一着地,才发现伤口疼得挺厉害。皇帝见她走路有些别扭,便问怎么了,她书没什么要紧的,“我今儿剪窗花,扎着腿了。”
她眨巴着眼睛问他:“您是真担心我的伤,还是怕不能震动?”
他的皇后没把他当外人,这种撒娇的手法引得龙颜大悦,便作势要掀她的裙子,“朕来验伤。”
接下来又是几场晤对,纳公爷的花酒到底没有喝遍整个军机处,和他不对付的章京眼见扳不倒他,最后把已经退隐颐养天年的多增拱了出来。
皇帝说:“扎了一下就心疼,心疼不过来。”他也不知道她伤得多厉害,只觉剪刀不算刀,不是什么大事儿,顺便补充了一句,“腿上肉多,扎一下没事儿。”
嘤鸣呆了呆,经过深思熟虑才花了一炷香,那要是不那么纠结,大概只要一弹指,不能更多了。
“您不和我说说前朝的事儿?”
只要不打起来,就是好的,要不然以他的身板儿,学堂里当头儿还犹可,和那些壮年侍卫打架,不给打出肠子来才怪。横竖他现在须尾俱全,很可以向姐姐交代,便一径说家里都好,她一个女人家,就别让她跟着操心了。
要说皇帝,可能这辈子也学不会花言巧语,他听了一笑,“人家头悬梁锥刺股是为了读书,皇后又不读书,这是何苦。”
“其实那时候您早就打定主意了,还琢磨什么!”藏了一匣子她的东西,不让她做皇后,哪里能甘心!
外头海棠托着一叠红纸进来,听见她们的话,笑道:“那还用说么,过阵子娘娘有了小阿哥,更是天下独一份儿的尊贵。娘娘的福气是长在骨头缝儿里的,任他大风大浪,娘娘自岿然不动。”
皇帝安抚她,“朕瞧着有缓,你先别慌神。再说削了他的兵权和官职,这是朕最后的惩处,你让他自请下野,后头可就没有保命符了。”
松格掩嘴葫芦笑,“没错儿,我们主子会剪耗子偷油。一圈儿九个,一个衔着一个的尾巴,中间搁个盛油的瓮。”
多增是读书人,说话办事极有分寸,也善于引经据典。他把西汉时期外戚干政导致的一系列动荡进讲似的,和太皇太后说了一遍。临了道:“彼时薛尚章独揽朝纲并未令奴才恐惧,因为奴才知道,皇上垂治天下的雄心不灭,大权早晚有收拢的一天。可如今……”说着顿下来,含蓄地笑了笑,“奴才虽已下野,依旧心系朝政。皇上胸襟宽广,不记前仇,但太皇太后必然不会忘了,当年薛齐是如何联手把持朝政,铲除异己的。”
嘤鸣收回视线,瞧海棠手里的红纸,“要剪窗花儿了?”
嘤鸣原还画消寒图呢,听她这么说,把笔放进了犀角笔洗里。
他站在她面前,脸上浮起忧色来,“果然伤得很重?”
皇帝想起来,那会儿正是核舟作怪的时候,他心里跟油煎似的,考虑一炷香已经是极限了,要是按照他的想法,立刻昭告天下才好。所以自己选的路,就得挺直脊梁走完。他没有告诉她,军机处对他刻意维护纳辛有诸多不满,就算阿林保把岭南赈灾一案的罪魁祸首定为薛尚章,也不能完全把国丈爷从里头择出来。
豌豆小心翼翼替她捋起了裤管,才发现扎得有点儿狠,血流了不少。忙倒了茶盏里的清水来洗伤口,再拿巾帕狠狠压住,手法有点重,见皇后直皱眉,便温言宽慰着:“娘娘忍着点儿,这样才好止血。”
她坐在南炕上,搁下手里的毛笔笑了笑,“这么说来我也能放心了,家里目下尚且安稳。”
皇帝原本正找他的书,听了回头,“那叫朕瞧瞧,伤得厉害不厉害?”
她就是生在这样天塌了当被盖的人家,太知道家里人的脾气了,煎熬少不了,福晋庆幸公爷再也不能不着家了,这也少不了。齐家一门,生来乐天知命,像她阿玛,八成没少说诸如享够了福,死了不遗憾之类的话。这人一辈子就是这样,贪赃枉法就痛痛快快地贪,贪了给家里置办家私,那是不能够的。他的钱,得等他花剩下才想起往家运,因此军机处就算张罗着抄家,只怕也抄不出什么赃款来。
可是能怎么的?宦海沉浮嘛,他也看得开。只是他脾气不好,谁敢在他跟前阴阳怪气,他立时就能炸庙,“老子脚抬起来比你头还高,在老子跟前耍横,有种拔刀!”
多增是当年辅政大臣之首,诸王各据一方,妄图三分天下时,是他带头力挽狂澜,保年幼的皇帝坐稳了宝座。只是后来因他年纪大了,薛尚章又仗着军功风头无两,他便借岭南赈灾一事自请抽簪了。但他的威望在朝野仍旧无人能及,就算隐退多年,再入宫面见太皇太后,依旧会让太皇太后奉若上宾。
诸如收心做木匠那种事儿,听听则罢,别太当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