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事儿都料理妥当了吧?”他随口问了句。
嘤鸣虽知道皇帝的宏图霸业,但于她来说只关心自己爷们儿的安危,他要这么直愣愣地去,她一百二十个不放心。可劝他不听,她大婚后头一回正正经经在他面前哭鼻子,也不多言,抱着她的小手炉往东暖阁去了。皇帝没法子,追到她床前说:“朕会多加留意的。”
她挨了他一通吼,心里很怡然。这人就是嘴笨得厉害,好话到了他嘴里也变成坏话。所幸她大肚能容,有雅量包涵他,掐了一把他的脸道:“早说多好,这会子午膳都传到了。”边说边叫豌豆进来,嘱咐说,“我今儿想吃韭菜,你上膳房瞧瞧有没有。还有醋溜鱼片,让他们现做一份来。”
皇帝嗯了声,“朕也是这么想,横竖以后有那丹朱,只要他精进,好好办差事,总有扬眉吐气的时候。”
他吐字不清晰,她大致听懂了,但觉得不够痛快,央他再说一遍。
忽然轰地一声,满树飞鸟被震动,鸟翅扑簌簌扇动着冲上云霄,惊起兵荒马乱的惶恐……火铳的铳口有轻烟袅袅,隔着那层烟雾,皇帝崴下来,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不多会儿西暖阁开始排膳,她是闻香而动,用不着别人叫她,她自己就醒了。点名要的东西,吃起来很香甜,顾不上三口的规矩,揽在自己面前,一个人全吃完了。
她从东暖阁退出来,仍旧站在廊庑底下。放眼看,天地间真静啊,这宫掖规矩重,站班儿的宫女太监们尽心尽力当着他们的戳脚子,仿佛他们成了坤宁宫的一部分,早就融进这片盛大的辉煌里了。
她不高兴了,“我上老佛爷那儿去了……”结果才迈出去半步又被他拖住了。
她撑着伞迎上去,“娘娘回来了?”
殊兰赧然道:“皇后娘娘自然是要谢的,万岁爷也不能忘了。奴才一家子都仰仗万岁爷,万岁爷日理万机,还想着替奴才兄妹解围,奴才打心眼儿里的感激您。眼下那位受了贬黜,再不怕她祸害了,将来哥哥挣了功勋,我们家门楣能重立起来,就是造化了。”
“皇后还没回来?”皇帝边走边问,迈进了前殿。
她胡搅蛮缠:“不要你管。”
皇后还不回来,想必宫里祭祖繁琐,那么些列祖列宗,个个跟前要拈香,因此耽搁得久了些。此刻的紫禁城似乎都是空的,各宫主儿聚在太皇太后身边,聚在小小的奉先殿里,殊兰不是宫里人,只有她闲在。其实她心里也悄悄向往,她在那个整天鸡飞狗跳的家里活到厌世,进入一个崭新的,宁静的世界,就生出一点渴望来,想长久留在这里,再也不回去了。
她说着就要走,他忙把她拽了回来,“一会儿告假一会儿又去,你还要不要面子?”想想只顾自己受用,确实怠慢她,便勉勉强强,含含糊糊地说,“朕也惦记你。”
爷们儿要换衣裳,让她出去,想起来真臊得慌。也怪自己没眼力劲儿,非等别人开了口才知道,只怕皇帝会觉得她不晓事儿。不过奇怪得很,如今瞧这位表哥,倒像和小时候大不一样了。可能是因为身份的缘故,那种似乎亲近,又似乎遥远,带着点崇敬和畏惧的复杂感觉,每常想起来心头就直哆嗦。以前曾听过传闻,说皇帝性格乖张,不好相处,可照她进宫半个月的所见所闻看,似乎并不符实。身在高位,难免要受人毁谤,就算是皇帝也堵不住以讹传讹的嘴。她对他呢,感激是实实在在的,远胜对太皇太后和皇后。虽说表兄妹之间不该那么亲厚,但郭家宗族正枝儿的人不多,这个百年大家无可避免地走向了凋亡。人一少,就觉得亲情可贵,恰好这位表哥又是天底下最能护人周全的,姑娘家心里生出一些朦胧的感情来,自己羞于面对,但无论如何还是在心上落下了分量。
这程子在宫里,她已经将养得很好了,不再整日忧心忡忡,才感觉到岁月静好。歇是天天歇,歇久了也腻,于是蹲了个安道:“谢万岁爷垂询,奴才才从静憩斋过来的。万岁爷批折子,奴才就不打搅了,奴才上外头等着皇后娘娘去。”
皇帝对她的好胃口叹为观止,“你八百年没吃过?有那么好吃?”
他在这上头一向很忌讳,亲政之后不管后宫填了多少女人,他的更衣事宜由来是太监负责,从没有宫女往前瞎凑这样不合规矩的事儿发生,自然也不会出现皇帝一时情迷,宫人越级晋位的乱象。
殊兰点了点头,“一切都要谢主子恩典,要不是您,我们家这会子还一团乱麻呢。”
可以说是个好妻子了,皇帝心满意足地享受她涓涓的爱意,听了半天,忽然发现她不说了,纳罕地低头问她:“怎么停下了?”
他说会,脸上神情很淡然,“关帝庙附近朕早就安排了人手,赫寿虽一次都没露过面,可是朕知道,他就在不远处盯着,只等朕驾临。”
他气急败坏的样子,“你们女人怎么这么啰嗦!朕说了,朕也惦记你,所以回来就直奔坤宁宫,你看不出来吗?”
皇帝不爱占那个功劳,摸着肩头说,“这件事朕没有过问,你要谢就谢皇后吧。”
这下子戳中了他的软肋,心里升起一片拖泥带水的柔情来,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哭,喃喃说:“别哭了,仔细眼睛瞎了。”
无论如何,定下的行程不能更改,既然放出风去要上关帝庙祭拜,那个藏匿在暗处的人也预备好了,总不能叫人白高兴一场。
他一皱眉,一咂嘴,“好话不说第二遍。”
他也跟着笑,“朕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缠人?”
嘤鸣愣住了,“明儿?”她惴惴道,“薛家老三一直下落不明,这回不会出事儿吧?”
这宫廷,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并没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各宫各过各的,隔上三日小主儿们上坤宁宫来拜见皇后一回,没有蜜里调油花团锦簇,大家都是言行得体,进退得宜。
皇帝像放进水里的冰糖,被她往来洗刷两遍就化了。两个人大婚也有程子了,可分开半日心里就惦念。皇帝站在圜丘上,面对莽莽天地的时候也在想她,祝祷风调雨顺之余,不忘顺便替她求一份安康。皇后做到这份儿上,只有他知道分量有多重,不过不和她说罢了。
豌豆领命去了,她就安心躺在美人榻上等吃的。躺着躺着犯困了,伴着他清脆的书页翻动的声响,飘飘忽忽要睡过去了。
皇帝说知道,“正因朕是皇帝,朕更要收拢皇权,铲除异党。”
她坐在床头擤鼻涕,“您是什么人呢,您是大英的皇帝,身上有重担您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