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哼笑了声,“这样的手艺,恐怕不是一个初学者能做到的。”
她举起帕子掖眼睛,“这会儿停下来了。”
她愣了下,“全做在脸上了?叫你一眼就瞧出来了?”
噫,又有蜜糖漫上身来,她赧然等着,“然后呢?”等他说想她。
这话是真是假?自然是假的,要是认真计较,断他个欺君也不为过。可是皇帝没有想去深究,他反倒有些佩服他,这是个聪明人,料准那枚橄榄核出了差池,因此尽量周全着,欲让自己全身而退,也想保全嘤鸣。如果当初嘤鸣不进宫,这会儿他们已经双宿双栖了吧!皇帝酸涩地想,自己的皇后和人定过亲,确实令他有些吃味儿,但换句话说是自己横刀夺爱,他也不能揪着受害者不放。
他嗯了声,坐在南炕上慢慢拍打膝头,那清晰的剪影,秀美得像一幅画儿。
象牙小盒子的正中央,摆着一枚被摩挲得发红的枣核,核儿的形态并未发生太大改变,但细看之下刻面高低起伏,十八罗汉一个不差。这世上竟有这么拧的人,皇帝觉得脑仁儿疼,更叫他不悦的是,这枣核儿的存在间接证明了那枚橄榄核舟也是他的手笔。
彼此都不言语,她能看见他,他却看不见她,但他还是转头望向那扇门,“皇后,朕希望你我之间不受琐事打扰,不是与自身休戚相关的,都不要去理会。当然,朕也绝不会让那些不好的事,在你身上发生。”
他说怎么不能,“朕不会说好听的,只有一句,请皇后记住。因为你身在其位,势必受人嫉恨,朕永远不会相信别人说你的那些坏话,一句都不信。”
“是听见朕让你二选一,吓得忘了哭么?”
结果他说:“你出来,让朕看看你胖了没有。或者……朕进去,让你看看朕瘦了没有。”
福晋坐在圈椅里,等着丫头往眼袋锅子里装兰花烟,抽空对侧福晋说:“佟家姑娘咱们在中秋宴上见过,依着佟福晋的心思原是想进宫的,亏得宫里体谅,指给咱们了。这回可好,咱们娘娘的地位稳了,你也好放心了。”
嘤鸣眼里忽然盈满了泪,这呆霸王,宣誓的方式总是那么奇怪。可这样的保证,比说一万句甜言蜜语务实多了。深宫犹如悬崖,今儿鲜花着锦,明儿满门抄斩说来就来,只要他不听信谗言,她就没有这样的隐忧。
她等了好几天,这几天里连一面都没见上,她心里就焦灼得慌。松格和她说起从董福祥那里听来的消息,“二爷为了瞧人家姑娘,趴在墙顶上往院儿里看,叫人家拿石子儿打下来了,脑门上肿起那么大一个包儿,像寿星翁一样。佟福晋吓了一跳,原说是贼呢,掌了灯才看清是姑爷,直说闹了大笑话……”发现她主子心不在焉,便问,“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结果皇帝的评价可以说很实在了,“一个那么爱吃的人,一门心思全在吃上,哪还有时间琢磨坏事!”
他在门外听着,轻轻笑了笑,“既然不愿意死的是朕,那死的就只能是他了。”顿了顿问,“你还在哭么?”
好在她也不是完全闲着没事儿可干,她的头所殿开始迎接前来串门子的嫔妃,打头阵的是恭妃,说大婚的日子快到了,来瞧瞧主子娘娘这头有什么事儿需要搭把手。
薛尚章在行军途中坠了马,那时正是率领三旗骑兵过旷野的时候,真正万马奔腾,摔下来是什么情形,可想而知。这宗事是旗下副都统办的,一个惯会领兵的人,要使别人马失前蹄,是件很容易的事儿。薛尚章的长子伊都立目睹了整个过程,抽刀便砍向副都统,其实从计划开始到全面实行,表面风平浪静,水下早已暗潮汹涌。一个副都统,在军中混迹的时间不比薛家父子短,所以伊都立挑起的兵变不过维持了一盏茶工夫,很快便被以叛乱之名镇压,并就地处决了。至于那位戎马一生,最后横死的薛公爷,朝廷自然不能亏待。尸首装进阴沉花板的棺材里,派了半旗的人马护送回京。余下的兵力,继续随副都统赶赴喀尔喀,平定车臣汗部叛乱去了。
嘤鸣听他说完,心头的那团痛慢慢沉淀下来,“我只是难过,为什么他们不愿意听我一句劝……”眼下已经是最坏的结局了,或者换一条路,也不至于落得这样凄惨下场。
太皇太后还能说什么呢,她对皇帝的谋算自然是宾服的。不愿意佟崇峻的闺女进宫,其中最大的原因是不想委屈皇后,至于把佟家闺女赐婚齐家,里头还有他更深的用意。
“朕知道你伤心,你可以哭,但不能怨朕。”他隔着那扇门说,“朕这么做,是为江山社稷,是为后世子孙。朕被他辖制了整整十七年,够了,朕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将来也活在薛尼特氏的阴影里,所以一定要铲除他。”
海银台常年出入山野,面圣时从没有拱肩呵腰的体态,即便是低头回话,也自有他的风骨,“奴才原不会核雕,因皇上降旨,才特特儿跟核雕大师曹孟纯现学的。”
皇帝自是高兴的,这样可算双赢,既加恩了佟家,又不必因此伤了皇后的面子。早前指婚的计划就在他脑子里酝酿,他甚至想过要把佟家姑娘指给海银台。至于为什么会想到他,大概也是冲着海银台那股子不懂得转圜的执拗劲儿吧。
松格是个明眼人,“您是不是想万岁爷了?”
嘤鸣轻叹了口气,“可时候久了,还能这样心无旁骛吗?”
嘤鸣说别,“九成是有事儿要忙,咱们别给人家裹乱。”
“给厚朴赐婚?”侧福晋不明所以,“他才满十三……”
那厢的嘤鸣呢,听说赐婚的旨意宣读了,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了地。是人总有小心思,以前不管呆霸王后宫有多少女人,已成了事实没辙。以后可不同了,既招惹了她,再一股脑儿往后宫装,她就难免会有些不高兴。眼下好了,他这么做,是在向他表明心迹吧?两个人之间只剩薄薄一层油纸,就是这层朦胧的纸,欲破不破的时候,最是叫人心尖儿打颤。
“朕只知你会做烫样,没想到还会核雕。”皇帝唇角轻轻一牵,把这枣核儿放回了盒子里,“好得很,下回让那些周边小国见识见识我大英匠人的手艺。”
后来听说,薛家的事儿确实闹起来,她在深宫里闭目塞耳,外头已经天翻地覆了。
皇帝陶陶然的笑,有春风拂面般馨甜的味道。
纳公爷在地心转了两圈,一会儿仰天一会儿俯地,最后说好,“佟崇峻家的姑娘,这宗姻亲连得好!”
嘤鸣低下头,摸了摸杀不得的脑袋,心说他又没和我捅破窗户纸,我上赶着去瞧人家,像什么话!
嘤鸣得了消息,一个人坐在梢间里,也不掌灯,趁着黑暗痛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