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底下的人不含糊,海棠端了大红漆盘进来,嘤鸣亲手将茶盏放在他面前,曼声道:“我这儿只有茉莉香片,怠慢了主子,还请主子见谅。”
是啊,好像是没错,可趁人之危不是君子所为啊。嘤鸣别开脸,冲着广袤的天宇大喘了一口气,眼眶子里塞满了这个人,真叫她胸闷得厉害,她缓了缓才道:“这会子还没大婚呢,我们家可没教我大婚前和爷们儿……那个。”
太皇太后笑眯眯的,听见嘤鸣说“咱们还得守一守规矩,不信您问皇祖母”时,她当了甩手掌柜,“你们都不是孩子了,自己拿主意去吧,我不管。”
很委屈,但是不能说。皇帝憋屈地看看他的皇后,皇后不想理他,他沉默了下,往南炕上一坐,虚张声势着:“皇后的礼数哪里去了?朕来了这半天,你就让朕干坐着?”
嘤鸣气得血上头,“我这是为自己吗?我这是为了安老佛爷和太后的心!要是让她们知道花了那么大的心思,万岁爷还不尽人事,可不知拿哪只眼睛瞧您呢。我豁出了自己的名声替您周全,您就别挑拣了,快谢谢我吧。”
皇帝撇了撇嘴,“自己要做正派人,就坏朕的名节……”
皇帝说:“去吧,朕不放心你。”
嘤鸣带着怀疑的目光审视他,果然见他朝她瞪了一眼,大概刚才她的指鹿为马让他不高兴了,只是苦于不好和祖母和盘托出,所以有心给她小鞋穿。活该是活该,但嘤鸣决定垂死挣扎一下,“主子是好意,怕我来回多辛苦,其实我一点儿也不辛苦。我如今还在跟着精奇嬷嬷们学规矩礼仪,宫里的宫务也要向皇祖母及皇额涅多习学。主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斟酌再三,还是不去了吧。一则是怕扰了主子清净,二则我自己和跟前人也不方便,倒不如仍旧住头所殿的好,那里一应东西都是才置办的,我住着也适宜。”
嘤鸣没法子,气恼地站了一阵儿,海棠她们都畏畏缩缩地瞧着她,她叹了口气,只得举步随他进去。
嘤鸣愣住了,瞿然道:“敢情您还真想对我……那样儿呢?我可中了毒,您下得去手?”
嘤鸣见他也不做声了,便问:“万岁爷又在想什么?”
她果然是个和稀泥的老手,这些推脱的话既不驳了老佛爷的面子,又能让自己全身而退,顺便还挣了个贤名儿,真亏她打了这一手好算盘。
嘤鸣心下自然也紧张,很担心被他窥破。男女相处,总得是爷们儿这头热起来,彼此才能更近一层,自己一个姑娘家太主动了,显得没脸没皮的,她丢不起这个人。可皇帝呢,似乎永远是这样,若说他无心,有时候也对她另眼相看;但要说他有心,他的态度又模棱两可,时时不忘给她上点儿眼药,以彰显他的骄傲。
“我瞧住在养心殿也好。”太皇太后说,“就近便于照顾,皇后你说呢?”
一般像这样的斗嘴,吵了几句一拍两散就完了,回去各自生生闷气,过两天相见又是你谦我让的和谐场面。嘤鸣脚下走得急,本以为皇帝会和她分道扬镳,没想到走进西三所夹道里,还能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一回头,果然他就在不远,她停下脚说:“您怎么跟来了?您该回养心殿去,臣工们还等您叫起呐。”
嘤鸣被他回个倒噎气,可不愿意和他多理论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她抹头就走,心里也觉得没脸。原本诏书宣读后就应该让她回去的,她要是回了齐家,省去多少麻烦。如今偏要留下她,人既然在宫里,就不能像在家似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和他兜搭,兜搭得多了哪里来的好话!这主儿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什么坏了他的名节,他一个皇帝,小老婆装了一屋子,孩子都有好几个,有个狗脚的名节!
皇帝见她兀自出神,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许是在回味昨晚的温存?他心头有些小忐忑,“皇后,你怎么不说话?”
皇帝心里不痛快,但见太皇太后认为她说得有理,也不好一味固执己见,便含糊一笑道:“原就说的,不让老佛爷为我们操心,这件事朕和皇后私下商议就成了。”
至于给皇后父母的赏赉,大抵是金银绸缎,和一年四季的朝服。帝王家办事很讲究体面,连家里兄弟的也一个不落,俱有绸缎和马匹。皇帝阖上礼单颔首,“朕瞧都很熨帖,届时命礼部尚书多郎为正使,总管内务府大臣云璞为副使,持节往皇后府邸过礼。等过了中秋,朕再派遣官员告祭天地、太庙,及奉先殿。”
她娇眼慢回,托腮问:“万岁爷想让我说什么?”
其实皇帝爱喝浓些的茶,这类花茶尚且不称他的意儿,但聊胜于无吧。
皇帝昂首阔步迈进了大门,这时候门上站班的也罢,院儿里正当值伺候的也罢,立时呼啦啦跪倒了一片。皇帝行进的路线上一般不能有障碍,小宫女儿正浇花呢,自己跪下前没来得及拽过洒壶,于是皇帝一脚踢翻了,旁若无人地迈进了正殿。
她心里暗琢磨,不由瞥了他一眼。皇帝也接住了她的眼波,一阵心慌意乱之后蹦出一句话来:“住得近些,将来就是要吵嘴也方便。”
皇帝扯着一边嘴角道:“不麻烦,朕离不开你。”
皇帝见他们都意兴阑珊,忽然发现自己也许又有哪里说得不对了。其实他只是不好意思明说,大婚之后二五眼搬到坤宁宫,他就搬到乾清宫去。两座宫殿之间虽隔着交泰殿,但有甬路相连,想见她一面就非常容易。他们都不明白他的心,他是务实派,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只知道将来皇后必须住得离他够近。当真让她长期住在体顺堂,其实还是不合礼制的,但要是住进坤宁宫就没问题了,横竖乾清宫本来就是皇帝寝宫,他宁愿自己费些周章,只要朝夕能见到她就成。
先头在慈宁宫里其实各自都很克制,走到夹道里就决定分出个高下来,皇帝说:“你随朕上养心殿。”
德禄起先悬着心,听见皇帝说了这句,顿时心头一松,笑道:“娘娘,主子爷给您指派寝宫啦。坤宁宫往常是作祭祀之用的,皇后也只大婚三天住在那里,等过了三天另外挑选寝宫,除了开国时候住过几任皇后,后来就一直空着呐。”
这回总算知道会不会哄姑娘的区别有多大了吧,德禄惨然把视线调到了椽子上,宁愿分析头所殿的建筑规格,也不愿意掺合万岁爷的情事了。
嘤鸣心里暗暗咬牙,这算将计就计啊,什么身子起变化,说得真委婉。皇帝是斯文人,多年养成的习惯就是这么温软着来,也许别人还在琢磨他这番话的用意,太皇太后就已经明白了。
这是他头一回到她的世界里来,像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看看这个有意思,瞧瞧那个也别具匠心。其实认真说,什么是他没见识过的呢,但因为有她的布置,再寻常的东西也有不一样的韵味。
嘤鸣讪笑,“多不好的地方都是万岁爷的恩赏,我不敢存心挑剔。”
嘤鸣笑了笑,“老佛爷,话是不错,可我要是常住养心殿,怕后宫的妃嫔们多有不便。万岁爷不是我一个人的万岁爷,是大家的万岁爷啊。”
可是还没等太皇太后说话,皇帝倒先接了话。他冲她皮笑肉不笑,“这话错了,上用的东西都是全天下最好的,皇后的用度即便再精细,也精细不过朕的次序去。再说你在养心殿住了不是一回两回,朕瞧你第二日起来都是红光满面,何来不适宜一说?还是去吧,养心殿好着呢。”
她哦了声,摸了摸燕尾,别别扭扭道:“好是好些了,瞧见您也不想拿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