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脚下蹉着,进退两难,回头不知道该以怎样的面目面对他。他嘴坏得很,只怕又要狠狠嘲讽她了。
边上德禄看见万岁爷那种无措的样子,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嘤姑娘来了。好奴才就得善于缓和尴尬的气氛,他回身扮起了个大大的笑脸,上前打了个千儿说:“主子娘娘来了,这一大清早的,您还没传吃的吧?正巧万岁爷的早膳齐备了,奴才命他们多预备一副碗筷,您陪着万岁爷一块儿进吧。”
御膳很好吃,但今日实在不好意思蹭吃蹭喝,她说不必了,上前蹲了个安道:“万岁爷昨儿夜里睡得好不好?”
那厢嘤鸣奉了太皇太后的令儿,上云崖馆给皇帝传口信儿。云崖馆在剑山的边上,前面是九经三事殿等,算是畅春园里正经的帝王行在。往年皇帝驻跸都是在这一路,他和后妃们不一样,后宫可以分散而居,他得在中路歇下,防着朝中有重大的政务半夜通传,找不见他人。
时候不早了,她重新振作一番,还是得起身梳妆打扮,上太皇太后跟前请安去。
太后却不甘心,坐在窗前开始瞎琢磨,“您的酒不行,得下猛药……太医院有个秘方叫龟龄集,您还记得吗?”
太皇太后沮丧地摇摇头。
松格见主子不好意思,极尽可能地安慰她,“不要紧的,横竖再过几天诏书就下来了,您和万岁爷成了自己人,就算是被怹老人家抱回来的,也没什么可丢脸的。”
嘤鸣被她问得发怔,觉得自己都醉成那样了,皇帝是个清高骄傲的人,性格虽然不怎么样,人品还是过得去的,不会趁人之危对她下手。她只是怕,怕自己做出什么丢人的事儿来,与其说担心皇帝占她便宜,不如说担心自己在言语和行动上轻薄了他。为什么会有这个担忧,其实很莫名,大概因为喝醉了的人很难用正常的思维去推断,所以她惴惴不安。
太皇太后说没辙,“顺其自然吧。”
松格和大蛾子目瞪口呆看着她在床上忽而仰天忽而俯地地翻滚,完全闹不明白她在干什么。
松格嗫嚅了下,心道上回也没见您这么要死要活的,这回在船上独处了两个时辰,怎么成这样了!
太皇太后并不在意这些小细节,既然留了酒,就不是让他们守规矩用的。酒是色媒人,那样的情境儿下,正适合助兴用。她很好奇他们昨儿究竟处得怎么样,但直直问姑娘,又显得老婆子为老不尊,因此便有些为难。只是这嘤鸣惯常会打马虎眼,你要是迂回着来,只怕她也绕着弯儿地和你打太极,太皇太后犹豫了下,旁敲侧击着问:“昨儿那酒是你一个人喝,你主子没同你一道共饮?”
“没了?”太皇太后很惊讶,发现自己的反应可能过大了些,又整整脸色,换了个平和的语气道,“谈论孝慈皇后也用不着两个时辰,后来呢?你喝醉了,当时有几分醉?醉里发生了些什么,可还记得呀?”
可他正要张口,便听见她说:“万岁爷,我昨儿喝醉了酒,没对您做下什么事儿来吧?”他立刻机敏地发现情况可能有缓,一个断过片儿的人,应该比平时好糊弄吧!
可太皇太后要听的不是这些,这丫头揣着明白装糊涂,急坏了老佛爷。老太太气得从绣墩上转回身来,十分严肃地看着她,十分严肃地问:“你昨儿和皇帝在船上共处了近两个时辰呢,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呀?”
人家是皇帝,一辈子养尊处优高高在上,不管什么人到他跟前都得轻声细语,他从来不知失礼为何物吧!可是自己呢,大失体统,上回够着人家肩头高谈阔论已经够丢人的了,这回怎么连白蛇传都出来了?
皇帝也有他的顾虑,她这会儿酒醒了,不会想起昨晚上的事儿吧?要是她来质问他,那可怎么办?他毕竟问心有愧,慌张之下手脚都有点不听使唤了。往殿里跑,左右都有人呢,实在不好看相。要是不跑,他从未像这次这样害怕见到她,于是心里不满起来,这克星真是一时一刻都不能放过他。如此大好的早晨,她不在太朴轩睡觉,跑到云崖馆来做什么!
嘤鸣当然知道老佛爷最终的目的是什么,老太太为了促成他们,真可谓绞尽脑汁了。可惜成效并不大,她除了说上一堆莫名其妙的胡话,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好像并无寸进。
“怎么不问明呢,咱们得算算日子,预先备选奶嬷儿才好。”
松格说蛾子姑姑说得对,“主子,您在万岁爷跟前丢脸也不是头一回了,用不着这么难过,看开些吧!”
太皇太后有点难堪,发现这会子装局外人没意思得很,这丫头是不会相信的。反正事已至此了,便摆手屏退了左右,笑道:“我也不瞒你,我是想着你和皇帝不日就要定亲的,我瞧你们眼下还生疏得很,心里不免有些着急。昨儿万寿节是个好日子,平时身边人多,你们不能好好说上话,趁着船到湖心里,敞开了说说心里的想头,彼此交了心,将来也可踏踏实实过日子不是?”
可这种事儿懊恼在心里,不好放在嘴上说,脸面到底还是要顾的。太皇太后不甚愉快,站起来走了两步,回过身想嘱咐嘤鸣,想了想,到底还是作罢了。
太皇太后不由失望,心道这个问题不在你身上,你都喝醉了,《女则》管个什么用!问题的症结在皇帝身上,这孩子是怎么了,又不是毛头小子,明明心里喜欢人家,为什么不懂得把握机会呢!是因为太自负了,不屑于在这种情况下亲近姑娘?那误会人家和海家哥儿有牵连时,巴巴儿跑到慈宁宫来告什么状?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非要这会子逞强。他自己不着急,可急坏了她和太后,后宫无所出,再过程子,皇嗣的事儿就该拿到朝堂上去议论了。大臣逼迫起来可是直龙通不带拐弯儿的,她这儿含蓄着提醒,不比大臣们明刀明枪催逼好?
这是在不好意思吗?蛾子搜肠刮肚开解她:“姑娘别放在心上,万岁爷昨儿走的时候,脸上没显出不高兴的神色来。他是天下之主,不会同姑娘计较那些的。”
嘤鸣因他那句主子娘娘很觉得不自在,但想起先头皇帝都直愣愣管她叫皇后了,德禄作为心腹太监,自然要顺应主子的意思。
嘤鸣惆怅道:“可不是么,我就是在害臊。昨儿我是怎么厚着脸皮叫人家把我抱回来的,到这会子我都不敢细想。”
松格很善于开解她,说没事儿,“您就装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万岁爷要是难为您,您只管摇头,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没干,就成了。”
可是大蛾子在,有些话不好细问,等蛾子回太皇太后跟前去了,她才爬上床拽开了她主子脸上的锦被,“昨儿夜里,万岁爷占您便宜了?”
剑山的风景很好,但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山,没有高耸入云的气势,是一个小而玲珑的人工堆砌出来的假山。云崖馆傍山而建,有凌空的亭台和栈道,嘤鸣带着松格到了山脚下,再往前,又有些迈不开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