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想了想,把伞递给了她。
可是他打伞比她更恶劣得多,嘤鸣觉得自己只有脑袋挡住了,底下身子几乎全湿。
贵妃几乎不敢细想了,胡乱把盒子扔给了她,自己偏过身子,撑着炕沿急喘不已。
德禄趋身接了过来,双手托着一瞧,立时便明白了。呵腰道是,“奴才这就给贵主儿送去。”
贵妃因隔三差五常受赏赉,也不急于去瞧盒子里是什么,只问:“万岁爷这两日可好?后宫嫔妃不得召见不许进养心殿,我心里记挂着,也不能过去看看。”
宫里的伞精巧雅致,不像民间使的那么大,两个人打一把挤得慌。嘤鸣努力想兼顾彼此,无奈皇帝个头高,不大好撑,她渐渐就往自己这里偏过来,不是有意的,是胳膊不听使唤。
当初的孝慧皇后,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要融入婚后的生活。她有她的清高,入宫为后非她所愿,她可以长期以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看待宫里的一切。也许她和二五眼相处得非常融洽,但不代表她和名义上的丈夫也可以。皇帝在大婚前不能亲政,大半的决策还需辅政大臣和王大臣共襄,因此她并不十分把他放在眼里。一个是不成熟的帝王,一个是当朝权臣之女,在她看来他们是平等的。可她不明白,相权永远无法与皇权抗衡。冷淡和疏远是相互的,彼此都是骄傲的人,谁也不会向谁低头,最后一场婚姻就这么灰飞烟灭了。
贵妃颔首,“劳谙达替我带话,请万岁爷保重圣躬。”
还好二五眼脸皮比薛深知厚,她弯得下腰来,懂得舍弃小我成全大我。当初太皇太后接她进宫,皇帝很不赞成,觉得没有必要多费手脚。到如今才明白皇祖母的用心,这半年时间是一个磋磨和甄别的过程。人的性子不是不能改变的,如果像册封孝慧皇后一样,直接下诏把她迎进宫来,到最后无非造就另一个薛深知罢了,绝没有今天如鱼得水的齐嘤鸣。
德禄说一切都好,“万岁爷政务上忙,待忙过了这程子,总会来瞧贵主儿的。”
皇帝被她问得一愣,心想还好挡住了她。
嘤鸣自然也不笨,御前那三个有多热心的撮合,她心里明白。本以为他们这回真没跟来,谁知皇帝扬声一唤,几乎眨眼的工夫他们就到了,可见不论多想讨好主子,肩上的职责也不能忘。太监这行很苦,像他们有了品阶的还好些儿,刚才那两个就不必说了,身上穿的是最低等的青布袍,兴许领的就是看守亭子的差事吧!
德禄笑着说谢谢贵主儿了,“奴才值上还有差事,就不喝茶了。奴才奉万岁爷之命,给贵主儿送样东西来,这就要回去的。”说着把漆盘交给了上来接手的宫女。
这呆霸王,一本正经说大道理的时候真像那么回事儿。嘤鸣一头想着,一头瞧了他一眼。
德禄愣在那里,觉得百口莫辩,半晌没辙了,在自己脸上拍了一记说是,“奴才疏忽了,竟忘了送两把,下回一定仔细。”
皇帝一下就觉得词穷了,才想起来她马上就要当皇后了,皇后要直面很多东西,光这么护着不让看,将来对那些脏的臭的还是一窍不通。只是这种事儿,怎么和她解释才好……皇帝斟酌了良久道:“太监虽然不能尽人事,但他们那颗心不死,没有宫女瞧得上他们,他们太监窝里也能找乐子。你别细问,朕不会说的,怕脏了你的耳朵。前朝成宗年间有太监做把戏,把遂初堂都给烧了,成宗皇帝下令凌迟,宫里几千太监都押出去亲眼见证了,这事儿后来就杜绝了。如今日久年深,死灰复燃,不狠狠惩治,只怕祸患就在眼前。”
果然是扁担那里出了差池,她原就觉得大不妥,是珠珠拍着胸口担保,说万无一失的。她刚进宫不久,后宫的勾心斗角哪里能娴熟运用,听了这个老宫人的话才铤而走险。如今可好,偷鸡不成蚀把米,她眼下可悔死了。宫门下了钥出不去,她找不见一个能商量的人,自己在宫里转圈儿,又惊又怕又冷,这一夜竟像一年那么漫长。眼巴巴地数着更漏上的时辰,听东一长街上的梆子笃笃敲打过来,又敲打过去。终于落锁的钟声响起来,她如坐针毡熬到了辰时,才急匆匆赶往寿康宫。
皇帝这头还在为后宫没人立规矩心烦,嘤鸣琢磨的却是另一桩,“万岁爷,您刚才都看见什么了?”
贵妃哼笑了声,“烧了?怎么又会落到万岁爷手上?我拿你当个心腹人儿,你却把我卖了。坑了我,你有什么好处?”
珠珠一看之下也呆住了,急切道;“主子明鉴,那方帕子奴才已经烧了,千真万确的,奴才敢对老天起誓。”
出来才发现,外头竟下雨了,雨点儿很大,檐上雨水也滔滔落下来。假山石前的芭蕉被打得簌簌摇颤,嘤鸣捏着笔在流杯渠前望雨兴叹,试着喊了声“来人”,盼御前的人能再一次随传随到。
嘤鸣有点儿信不过他,万一他回去之后忘了,那她岂不是要整夜困在这花园里?于是她笑了笑,轻声细语说:“奴才伺候主子一块儿走吧,怎么能叫主子自己打伞呢。”
皇帝大半个身子露在了外头,肩上都湿了,于是很不满,“你究竟会不会打伞?”一把夺过来,“给朕!”
这深宫看着赫赫扬扬,其实见不得光的地方还少么,所以就缺个厉害的人整治。先皇后不问事,她不情不愿地进宫,坚守自己内心的堡垒,然后不情不愿地谢世,半分也没有尽到一个国母应尽的责任。宫务这些年一直是太皇太后在料理,如今太皇太后上了年纪,难免有疏于过问之处,就纵得这些太监无法无天了。
“朕先走,回头叫人来给你送伞。”皇帝说。
珠珠不明所以,但料着是和那个橄榄核儿有关的,便使眼色屏退了殿里侍立的人,犹豫着问:“主子,出什么事儿了?”
珠珠跪地大哭起来,“主子……奴才是依附主子活命的,奴才就是再糊涂,也不能把这么要紧的东西留下当证物。奴才当真是烧了,这会子灰还在西墙根儿底下呢,主子要是不信,奴才这就带您去瞧。至于这帕子,怕是齐二姑娘向万岁爷告了主子的黑状,咱们这回反叫她给坑了。”
皇帝皱着眉,一脸犯恶心的模样,“宫里早有这条宫规,太监狎戏被拿住,一律杖毙。”
德禄歪着脑袋搜肠刮肚,赔笑道:“万岁爷能给姑娘打伞,那是姑娘几辈子的造化。主子是什么人呢,堂堂一国之君,莫说姑娘,就是前朝的元老重臣,也没有一个得过这样的殊荣。不过万岁爷,姑娘毕竟是女孩儿么,女孩儿心思细腻,淋得这样儿,难免有些不高兴。”
皇帝接住了那道悠悠的眼波,心里蓦地一蹦。慌神容易露马脚,他忙正了正脸色,昂首走出了后罩房。
她又换了个笑眯眯的嘴脸,软和道:“奴才实没见识,不知道里头缘故。没有亲眼得见的事儿,不能评断对错是非,主子您说呢?”
敏贵太妃不像太皇太后或太后,她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虚职,自己又没个一儿半女,宫里的晨昏定省没有她的份儿。她就一个人在寿康宫里过着可有可无的日子,唯一的可喜之处,大概就是进宫的侄女一举晋封了贵妃吧。
这是拿别人穷大方,嘤鸣已经不想和他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