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禄暗暗又叹了口气,然后抬眼看天色,说:“时候不早了,要不您这就过去吧,找出来防着主子夜里要看。”
嘤鸣有种开张式的喜悦,说不,“今儿翻了祥嫔的牌子。我同瑞生交代过了,他这会儿已经预备去了。”
所以照着以往龙颜大怒时候的反应推演,至少在她丢了核舟后,他没有明显想收拾她的迹象,看来核舟并不在他手里。不过德禄的样子又让她不得不提防,只怕御前有了变故,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可即便接下来毫无交流,在皇帝看来也万分刺眼。
嘤鸣道好,安然站在那里等候,海银台因手上活计不能撂下,也不得不留下继续施派。只是两人之后再没有说过话,忌讳太多了,谁也不知道哪里藏着第三只眼睛。嘤鸣本想和他提一提核舟丢失的事儿,但又怕皇帝正等着这个,唯有作罢。从此见了,也不过如此了吧,至多小心翼翼瞧一眼,连视线都不敢多作停留。
慈宁宫南天门以南,真是好大一片空地,武英殿当初是作召见群臣之用的,后来皇帝理政搬到后头去了,这地方渐渐变得冷清了。遗世独立虽很有意境,但用得少了便缺乏维护,她们还没到跟前呢,就看见太监们搬着木料往来,武英殿的殿顶上站着匠人,晚霞映满全身,像庙里的十八铜人。
瞧瞧,这主儿心有多大,她一点儿不觉得万岁爷翻牌子有什么不好,甚至真心实意为小主们高兴。看来还是没动心思啊,要是真把万岁爷装在心里头了,还能笑得出来吗?
皇帝没有搭理他,返程的路线也不是来时的路线,沿着金水河一路向北,拐进了长康右门。
图纸在松格手里骨碌碌旋转,她压根儿闹不清哪头是南,哪头是北。
太皇太后还在数佛珠,听他抽冷子蹦出这么一句话来,连手上的动作都忘了,“皇帝才刚……说什么?”
太皇太后愕了半天,对皇帝的改变惊诧不已。他以前是什么脾气呢,打小儿唯我独尊,天底下没有他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小时候和自己的兄弟抢弹弓,自己不要,情愿毁了也不便宜别人。如今可好,动了成全的心思,这是哪儿不对劲儿了,还是遇上了克星,性情大变了?
德禄的沮丧并没有打算遮掩,算是给她提个醒儿吧,但不好明说,便道没什么,“我二舅老爷死了,心里有些难过。”
“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个来了?她对你很是在意,我和你额涅都看着的,哪来不喜欢你一说?”太皇太后见他愈发低落,忙道,“你别急,你是爷们儿家,姑娘的心事你未必知道。况且嘤鸣心大,兴许是你误会了她,你自己满心不舒坦,她那头倒和没事儿人似的呢。”
她欠身向他行了一礼,说:“我奉皇上之命,上敬思殿里取本书。本想找管事的领我去的,可来了这半天,也没见着人影儿。”
米嬷嬷见皇帝出现,忙率众人迎驾,笑道:“万岁爷怎么这会子来了?老佛爷在小佛堂礼佛呢,您只怕要稍等片刻了。”
嘤鸣哦了声,隐约也有所察觉,自昨儿发现核舟丢了,她心里一直七上八下,因此格外留意御前人的一举一动。皇帝倒像没什么,神色如常,时刻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威风模样。她进宫至今,对那位主子的脾气也算摸着了几分,但凡他心里装着事儿,即便脸上不动声色,话里总要敲打你两下。不过只是不敢确定,因此不时偷着看他一眼,可能看得有些勤了,他还恼羞成怒,炸着嗓子说:“你的老毛病又犯了?朕再好看,你看了小半年了,还没看够?”吓得她赶紧收回了视线。
然而青天白日的,还能捉奸不成!
这是要发还尸首吗?宫廷原就是个不拿人命当回事的地方,表面看着花团锦簇,其实花下白骨累累。皇帝自小生长在帝王家,那些为成就大局被放弃的生命,从记事起就屡见不鲜。只不过后来朝政日渐安稳,他也随即亲政,后宫再没出过人命官司,死亡的阴影全被搬到了前朝。太皇太后第一维护的,永远是社稷和皇帝,至于其他,在她眼里通通不重要。
德禄过去传话的时候,表情十分凝重。他冲嘤鸣呵了呵腰道:“姑娘,万岁爷说,您上回和怹老人家提起《本草纲目拾遗》,万岁爷对那本书倒有些兴致。只不过这书各篇各卷后来经历代学士添补誊录,要找母本有些难。您瞧,能不能劳您大驾,替主子上敬思殿书局挑选?您进宫也有程子了,南路还没去过吧?敬思殿是武英殿后殿,就离十八槐不远,这会儿的风景正是大好的时候,上那儿走走也不赖。”
正在修缮的地方,下脚得留点儿神。松格搀着主子走到武英门上,原想找管事太监引路的,没曾想四顾之下,竟发现了海银台的身影。
海银台听了吩咐底下人去找,一面让她稍待,“想是工料不够,他上西华门外清点去了。我打发人去叫他,过会子就来了。”
皇帝缓缓摇头,眉心也紧锁了起来。
结果这个字眼皇帝觉得不中听,冷冷瞥了他一眼,吓得德禄赶紧捂住了嘴。
松格笑起来,“奴才想起一句话,说太和殿再了不起,殿顶的琉璃瓦也要容瓦匠撒头一泡尿。可见多重的规矩,在这些糙人跟前全不顶用。”
太皇太后这才长长哦了声,“倒唬我一跳!你瞧瞧,为你的耿耿于怀,险些伤了她的性命。皇帝,过去的事儿已经过去了,她人都在你跟前了,你怕什么?如今乌梁海旧部已遵纳辛的令儿调遣起来,咱们不能不念着鄂奇里氏的忠心。你呢,和皇祖母交个底,心里头究竟喜欢不喜欢嘤鸣?”
她说:“您节哀吧,生老病死本就是常事,还是看开些为好。”
他仓促地往前迈了一步,自觉不妥,便驻足笑了笑,“姑娘今儿怎么上这里来了?”
皇帝充耳不闻,提起那个二五眼,按在膝头的手便紧紧握了起来。
今儿是六月二十二,下月初六……
好好的心情,全被搅合了。他失落地捶打着膝头,想起他们相视而笑的样子,心里油煎一样。遇上了这种事儿,他无处可以诉说,似乎只有老祖母这里能让他缓缓神了。
不过这次的相见应当不算巧遇,是有人成心安排的吧!嘤鸣心里门儿清,那枚丢失的橄榄核,到这会儿终于显露出它的作用来了。皇帝的小肚鸡肠她不是没领教过,难怪莫名其妙派她上敬思殿取书来,果真是拿住把柄了。
守礼得很?他离得再远,也能感受到他们相见时的温情脉脉。她仰脸看海银台,那种眯眼浅笑的样子,从来就吝于给他。验证彼此有没有情,不需要靠言语表达,明明一个眼神就够了。皇帝心头惨然,不肯承认自己先喜欢上了这个白眼狼,喃喃自解着:“朕是因为她要当朕的皇后,才多番留意她……”
只是他都认命了,她好像还没有。虽然在德禄看来,嘤姑娘和海大人寒暄两句,仅仅是出于礼貌,皇帝心里却依旧不痛快且煎熬着,他想也许无可挽回地,该放那个不喜欢他的女人出宫了。
太皇太后明白了,总逃不过小儿女间的那点子事儿。她知道皇帝不好开口,于是便给米嬷嬷递眼色,把殿里的人全遣了出去。这回只剩祖孙两个了,太皇太后道:“说罢,有什么苦闷,皇祖母给你参详参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