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种事,一切都得有前提,她掖着两手,神情庄严地说:“奴才是主子旗下人,主子要幸奴才,是奴才的福分。不过奴才也是诗礼人家出身,不能平白无故让主子幸了,您得有个说法儿。主子是一国之君,这种事儿不能混来,奴才有奴才的骨气,主子也有主子的体面。”
皇帝料她又在打这甜盏子的主意了,寒声道:“不许你吃。”
说到根儿上,还是因为不想听她否认罢了。那天在头所殿檐下,他真是听得够够得了,这辈子不想再听第二回。现在回想起来,真觉得老脸没处搁,他圣明了一辈子,大风大浪都见识过,却因这么一句讹传险些连帝王的尊荣都丧尽了。
“别说了。”皇帝专横地打断了她,“朕不想听你辩解。”
德禄也算为主子鞠躬尽瘁,这二位的相处实在太熬人了,鸡同鸭讲已经不算事儿了。要是没有他们这帮人的斡旋,这会子该是水火不容的生死仇家吧!好在嘤姑娘是个爽快人儿,见推脱不了就应下了,横竖后殿这会子无事,她是个心底没有尘埃的脾气,挑了个于己最舒服的活法儿,上前头卷棚底下纳凉去了。
德禄依旧很悲伤,“您这么的,会伤了主子的心的。”
嘤鸣这会儿腿肚子开始转筋了,要提灯招虫,还不许她躲?她就说呢,叫他发现了一个弱点,哪有不利用起来的道理。鬼见愁到底还是原来那个鬼见愁,甭管什么时候,都改不了睚眦必报的臭脾气。
嘤鸣含笑点头,说谢谢谙达,“请谙达带话给我阿玛,我在御前一切都好,请家里不必惦记我。”
嘤鸣手里还托着红漆盘,有些为难地歪了头。
皇帝冷笑连连,“你可真说得出口啊,如今全是朕的不是了?朕问你,你头回收了宁妃八钱银子,这回又收了多少?”
通常这样浅显的问题背后必定暗藏玄机,嘤鸣回答的时候有些提心吊胆,她往上瞧了眼,迟疑道:“不是挡蚊蝇用的吗?”
嘤鸣很把这个问题当回事,因为早晚要面对的,不管将来能不能顺利登上继后的位置,她既进来了,横竖要充后宫。充后宫,无非就是翻牌子做的那档子事儿,如果皇帝对她没意思,那是最好,各过各的相安无事。但若是皇帝要行权,她也没什么可反对,这世上同床异梦的夫妻多了,多他们一对也不算什么。
结果里头闷声一哼,“别给自己找脸了,谁说装天棚是为了你!”
嘤鸣呢,觉得小富回来了,就没她什么事儿了,打算等皇帝离开养心殿,就带着松格回头所。谁知德禄又带了皇帝的话来,容长脸上硬挤出了一点为难的笑,说:“姑娘,万岁爷让我问问您,您觉得这天棚好不好?”
就这样,嘤鸣被骂出了又日新。迈出前殿的时候看见德禄站在门外,双眼空洞地望着天幕,她唤了他一声,“谙达?”
“那姑娘知道这天棚是干什么用的吗?”
这下皇帝又给气得噎住了,他捂着胸口冲她指点,颤声说:“好……好,齐嘤鸣……算你厉害,你给朕等着!”
嘤鸣臊眉耷眼听他歪曲,心里很不是滋味。
所以什么是小人嘴脸?这就是!还惯会看眼色,她到底长了双什么眼睛?该不是鸡眼吧!
大伙儿听了都笑,小富啐他胡扯,正要打闹起来,听见德禄站在廊庑底下咳嗽。众人立时肃静下来,该当值的都不敢逗留,全回各自值上去了。
她进宫有程子了,在家时家里爷们儿都是至亲,没人会当着她的面说什么荤话。进了宫就不一样了,宫里大太监们虽然个个知礼守规矩,底下的小太监却不然。他们牙尖嘴利,笑闹起来口无遮拦,越是没有的东西,他们越喜欢调侃。所以皇帝一说败火,几乎不用考虑,她就知道绝无好话。
德禄点点头,“您看这天棚,做得真大真精细。”
还好没被戳破,他庆幸地想,她不知道他去过头所,也不知道他亲耳听见了她的那席话。现在这事黑不提白不提地翻篇儿了,待事态凉一凉,他又觉得可以拿住这个把柄,也许能反败为胜。
嘤鸣也抬眼瞧了瞧,由衷地表示赞同。
难不成是太久没有翻牌子的缘故吗,皇帝自觉近来心浮气躁,看见她,常有一种想法办了她的念头。当然这种念头很危险,他自己也知道不能够,可人在盛怒之下容易出错,尤其是面对她。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出了毛病,这个四六不懂的丫头,又有哪一点能激发出他的热情来。然而世上的缘法就是这么奇怪,前一刻还百般嫌弃的人,转过个儿来就成了眼珠子,成了连做梦都想据为己有的人。
嘤鸣到时,三庆和松格都在,军机处当值的太监送折子来,忙里偷闲也和他们聚在一块儿闲谈,说的都是宫外的事儿。谁家和谁家又结亲了,谁家丈母娘把女婿打开了瓢,一边说一边直乐。见她来了,忙插秧打了个千儿,笑道:“给姑娘请安啦。奴才天天儿在值房伺候公爷,公爷可念着姑娘,才刚还说,要是见了姑娘,让给姑娘带个好儿。今年庄子上的山矾收成不错,福晋腌了两罐子,等什么时候递了牌子进宫,给姑娘带些来。”
那头小富从养心门上进来,佝偻着身子,一副余痛未消的模样。到了大殿前的台阶上,踮着脚尖朝里边望了眼,发现人都在抱厦里呢,拐个弯儿就进来了。
“主子的难处,奴才何尝不知道,白天日理万机,到了晚上还得填主儿们的亏空,要数辛劳,天下没一个人赛得过您。其实奴才也是知书达理的,”她万分真诚地说,“奴才盼着主子龙马精神,您每回翻牌儿,奴才都替小主们高兴呢。头一回宁主子的事是奴才错了,二回是您自己叫去的,也怨不着奴才。今儿呢,您不是都让怡嫔坐下了嘛,奴才惯会看眼色,料着八成是要留怡主儿伺候……您瞧,奴才回回都真心实意盼着主子遍洒甘霖,不敢存半点私心。至于回回砸锅,里头还是您的缘故居多,奴才不敢担这个罪名。”
这鬼见愁是真给逼急了吧,如今竟没挑拣了吗?嘤鸣笑了笑,哪儿能呢,无非是借着自己是男人,有意让她难堪罢了。
宫里要传口信,不是那么容易的。上回在巩华城她就和纳公爷商量好了,要是家里使劲儿了,逢有人传话问好,一应以山矾收成不错来指代。嘤鸣听着那句话经别人转述过来,心里有些五味杂陈。家里终究还是愿意她当皇后的,尤其是上回春吉里氏晋封了贵妃,八成把一家子都惊动了。宫里主子们自有他们的算计,皇后的位分是他们下的大饵。嘤鸣对于能不能当皇后倒没有执念,只觉得纳公爷能渐渐脱离薛尚章是好事儿,皇上跟前别落个无药可救的恶名儿,将来也好有抽身的机会。
“唉,吃坏了肚子,真耽误差事。”他边说,边朝嘤鸣垂了垂袖子,“听说昨儿夜里姑娘替我上夜了,真是谢谢姑娘。我身上原还没好呢,今儿夜里可不好意思再劳动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