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了有点慌神,“朕也没说什么,你罪己倒罪得痛快。”
皇帝心头跳得隆隆,男人大丈夫,哪里会怕叫人看见脚呢,又不是姑娘。从小到大司浴的换过几拨,洗脚只是里头最基本的一项罢了,他从不觉得有什么羞于见人的。可这回是她伺候,皇帝便有些缩手缩脚,若叫免了,倒像心虚似的,可要是让她伺候……洒鞋里的脚趾不由自主蜷缩了起来,顿时一阵口干舌燥。
德禄掖着手说也好,“万岁爷下了旨意,让给养心殿做天棚。回头棚匠量尺寸搭架子,只怕闹腾,您去慈宁宫转一圈,回来就都齐全了。”
嘤鸣没伺候过人洗脚,以前在家时,家里阿玛和兄弟们虽亲近,也没有机会看见头手以外的部分。皇帝是她头一个接触到肉皮儿的男人,原来男人腿上的汗毛那么长,脚也比她大那么多。万岁爷的龙足倒并不像他的为人那样高不可攀,他很白净,骨节修长,趾甲干净整洁,泡在水里的时候,甚至带着浅浅的粉色,颇有玲珑的美态。不可否认,性子不讨喜,长得无一处不圆满。嘤鸣腹诽着,把他的脚微微抬起来些,一手探下去,在他足底捋了一把。
皇帝轻吁了口气,“御前的人嘴都严,没人敢向老佛爷回禀。”边说边迈出了门,心里也在嘀咕,如今是完了,不寻她的衅就罢了,竟还要给她定心丸吃,可是古怪。
嘤鸣是头一回看见皇帝穿寝衣,到现在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想想先头他没穿鞋就过来了,那双金尊玉贵的脚沾了土星儿,总得伺候着洗干净了才好。
皇帝被她叫得头皮发麻,这大半夜的,别不是撞鬼了吧!他说:“闭嘴!闭嘴!”一面回头查看,终于发现那个坠落在阴影处的虫子,重又奋力飞了起来。
德禄笑成了一朵花儿,“那可不嘛,您怕虫,万岁爷可不怕。也兴许是您昨晚上那一嗓子真吓着主子爷了,怹老人家一早就吩咐我传令,这会子造办处该预备起来了。”
这是怎么了?皇帝忽然对自己感到失望,他不是没见识过女人,怎么像个毛头小子似的,难道得了什么病么?她的手伸过来了,略犹豫了下道:“奴才伺候您。”说罢舔了舔唇,就是那串动作,让他血气上涌,手足无措。
德禄笑了笑,很体谅嘤姑娘的难处。养在闺中的娇小姐,哪个不是凤凰一样的捧大?有点小忌讳不碍的,万岁爷喜欢就成了。
皇帝也这么认为,醉茶,不吃羊肉,这会儿又添个怕虫,既胆小又矫情,谁有这福气让她伺候!她站起来,一脸菜色,蔫头耷脑,原本他是想嘲讽她几句的,再一思量还是算了,看在她刚受过刺|激的份上吧。万一挑她的刺,把她惹毛了,不知道又会说出什么狂悖之语来。
皇帝垂头丧气嗯了声,“你往后能不能别这么鸡猫子鬼叫?你是来上夜的,不是来吓朕的。就凭你刚才的言行,朕可以治你的罪,叫你阿玛进来收尸,你知道吗?”
嘤鸣呢,靠着西墙根儿眯瞪了一夜。
嘤鸣说是,“请主子放心,再没有下回了。”
回头看了看,梢间的隔扇门后探出了一个脑袋,小声问:“万岁爷,那虫子打死了?”
嘤鸣笑着说:“这是奴才的本分,奴才不能为主子分忧,就尽奴才所能好好伺候主子吧。”
他别开脸道:“你口出狂言也不是第一回了,真要论罪,够杀几回头的。朕念在你阿玛辅政的情分上,姑且恕了你,还望你以后自省,愈发谨言慎行才好。”
嘤鸣怔忡着,“敢情这天棚是为我做的?”
嘤鸣很尴尬,“唉,我就是随意叫了一嗓子……”往慈宁宫的路上还在费思量,连天棚都搭起来了,鬼见愁不是想让她晚晚上夜吧!为了折磨她,这耗资也太大了。
嘤鸣诺诺谢了恩,把皇帝引上廊庑,廊下两头还吊着灯笼呢,她左右张望,唯恐又窜出飞虫来,简直是挨在皇帝身后蹭进了后殿。不过进了明间她又活泛起来了,回身吩咐人打水。德禄那头早预备下了,司浴的要端进去,被德禄中途截了胡,往她手里一递,说:“姑娘您受累,这回得将功补过才好……您先头,着实惊着主子爷了。”
还好皇帝不是个烦人的主子,夜里没什么响动,连茶水也没传。将到寅时三刻的时候,听见有人走动起来,灯笼的光影在窗外移动交错。她站起身看看案头时辰钟,料着是皇帝要视朝了,便搓了搓脸推门出去。御前的各项事宜都有人安排,她退到前头大殿里,和三庆一起,站在门前预备送驾。
这一捋,让皇帝大为震动,慌张过后便带着点薄怒,愠声道:“你干什么?”
她几乎已经缩上紫檀条案了,一手撑着,一手奋力指点:“又来了!又来了!”
嘤鸣搅着粳米粥说不,“我回头要去给老佛爷和太后请安。”她昨儿夜里上夜的消息八成已经传到她们耳朵里了,为免两位主子四下打探,还不如直去回话。
嘤鸣呢,因这回的事很感激皇帝,这个鬼见愁脾气虽大,紧要关头倒也仗义,没有劈头盖脸进来臭骂她,她发昏躲在他身后的时候,他也像一座山似的供她避难。
还是德禄脑子活,他飞速上前,一脚踩住了虫子,然后躬身把虫尸捡出去,一面挥手说:“赶紧把檐下的灯笼挪到屋角去……快关门,免得再有蝲蝲蛄飞进来!”一面退出去,顺手阖上了门扉。
皇帝不说话,目光犀利如秋狝围场上打猎一般。忽然翅膀的嗡鸣又再响起,金色的虫子围着屋顶上的那盏宫灯笨拙地一圈圈打转,嘤鸣这会儿已经抱头鼠窜逃进了东梢间,剩下皇帝虎视眈眈盯着那只虫,虫落地的时候下意识抬脚,忽然发现自己竟没穿鞋,这脚便有些不知该不该落下去了。
嘤鸣有些纳闷,“养心殿也能做天棚么?”
宫里戒备森严,总不至于招了刺客或贼吧,皇帝摸不准她受了什么刺|激,尖叫还在持续,他的耳膜被她叫得嗡嗡作响,他只能拔高了嗓门,更大声问她:“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你别光叫,说话!”
皇帝点了点头,灯下白衣缓袖,很有出尘之态。不过脚上趿了双洒鞋,这种鞋原不该出寝室门的,现在穿成这模样站在她面前,真和平常冠服端严的样子有天差地别。
太皇太后那头,对她的晓事儿很满意,“只是辛苦你了,上夜不容易,整夜不能睡踏实。”
皇帝当然不会为了证明自己是爷们儿才去打虫子,他是被她鼓动,觉得那个让她害怕的东西就是该死。然而虫子再次落到暗处无从查找,必须等它飞起来,才能重新找见它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