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宫里暂安的大典举行完毕,诸臣也相继退出灵殿,嘤鸣低眉顺眼恭候,皇帝终于从里头出来了,边走边和内大臣商拟仪注。万岁爷的眼里肯定是没有她的,匆匆往东去了。嘤鸣悄悄搡了搡松格,两人打起伞,一路尾随到了皇帝议事的便殿。
谁说不是呢,心都偏到咯吱窝去了,可也没法儿,谁让人家正落在这个缺上。其实老太太喜欢不喜欢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主子爷喜欢不喜欢。恭妃向来消息灵通,她对这位皇后预备人选还是持观望态度,“你们没听说么,立夏那晚上万岁爷罚她顶砚台了,后来哭着回去的。啧啧,只怕主子跟前落不得好,步了那位的后尘。”
嘤鸣愕头愕脑的,小富却明白了,立刻上来给她打伞,说:“姑娘怎么站在雨里?大雨拍子来了,快找个地方避雨吧。也别在这里候老佛爷,这是北门,专走灵驾的,老佛爷仪驾从南门进来,您瞧错方向了。”
檐下的嘤鸣一字一句听得很清楚,心里只是哂笑,送梓宫下去,也不知深知愿不愿意。活着的时候没对她好,死后惺惺作态,这皇帝真是个惯会做戏的老手。
祥嫔酸溜溜道:“老佛爷准她随扈呢,咱们是真没法儿比。”
她抬头望望天,梓宫遇雨是要就地搭建芦殿的,前四日都是晴好的天气,偏偏将要到了,却开始变天了么?路上淋了雨多不好……她心里愈发焦急,又等了良久,见一匹快马入城,看那身形好像是深知的父亲。
皇帝点了点头,往殡宫方向去。经过三庆跟前时停下吩咐:“老佛爷两个时辰后就到,你打发人候着,准备接驾。”说罢轻蔑地瞥了她一眼,料她是因为丢了印,急成了没头的苍蝇。
女人背后没什么好话,尤其是凭空掉下来的一座山,断了所有人再升一步的念想,在她们心里这座山就是千刀万剐的对象。嘤鸣知道自己未必受待见,她犯不着去求她们待见。她只要巴结住了太皇太后和太后,至于别的,爱谁谁吧。
嘤鸣听了赧然笑了笑,“唉,我真是糊涂了……我这会儿六神无主的,您明白我的难处。”
这种话一说,在场的人脸上神色各异。怡嫔拿帕子掖了掖鼻子,囫囵解围说:“时候不早了,大伙儿都歇着去吧。明儿还有迁奠礼呢,仔细睡得晚了,明儿起不来。”
拿御前当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皇帝不悦地盯着那扇宫门,德禄缩着脖子道:“奴才过去说姑娘两句,让她下回依礼告退。”
不在这儿还能上哪儿?嘤鸣说对,“就是这儿。”
嘤鸣忙提袍跑下城楼,跪迎的次序也是有讲究的,文武官员以品阶高低排列,自城门往内,便是随扈侍卫和御前侍奉的人。嘤鸣身份尴尬,她琢磨了半天,带着松格挤到了三庆他们身边,三庆见了她很惊讶:“姑娘在这儿跪迎?”
这席话一出,薛尚章顿时泪流满面,跪下向上磕头,“臣谢主隆恩。”
“这面相,瞧着不难处吧?”康嫔还踮脚看呢。
小富心说我怎么能不明白呢,您拿不回去印章,老佛爷跟前不好交代。虽说万岁爷最后还是会把印还给老佛爷,但您吃一顿挂落儿,从此在太皇太后跟前不受宠,那是肯定的了。
外面大雨倾盆,隆隆的雷声从殿顶滚过,嘤鸣在雷声里蚊声说:“还我印来。”
这是什么意思?在她把真印交还老佛爷之后,还得领他这份情?嘤鸣迟蹬蹬抬起了眼,皇帝的面色依旧如常,咦了声道:“你的东西掉了?”
太皇太后和太后被簇拥着往寝宫里去了,后边的主儿们下了车,恰好瞧见那道背影。
太皇太后收回印,冲太后道:“我就说,皇帝断不会为难她的。又不是孩子闹别扭,兴许开头生分,往后就好了。”
嘤鸣腼腆道:“主子爷没亏待奴才,自然是用不上的。”说罢两手捧着,小心翼翼把玉印呈敬了上去。
檐下灯火通明,走了一程,迎面有人过来,不消细看就知道是那个鬼见愁。她远远蹲了个安,退到一旁恭送,可是送了半天没送走,皇帝在她面前站定了。
皇帝亲自为皇后扶棺,历朝历代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若照礼仪上来说,也是大大不合规矩的。皇帝做这个决定,事先同太皇太后有过商议,太皇太后的意思是眼下非常时期,先安抚了薛尚章,才能将他手下六旗想办法派往萨里甘河。这么做不单是给薛家殊荣,也是为了向满朝文武表明皇帝不念旧恶。只是太皇太后也有些难过,说“实在太委屈你了”。皇帝是能屈能伸的,什么委屈不委屈,只要能将那些障碍清扫干净,一切退让都是值得的。
皇帝犹豫了下,昨天一口咬定说没有,今天再拿出来,那面子上也过不去。他微眯着眼看殿前的人,素净的一张脸,眼眸依旧晶亮。真奇怪,世上怎么会有眼睛长成这样的,简直在黑暗里能放光,将来半夜要是见了,不得吓人一跳么。
越想越高兴,自己未雨绸缪果真是对的,她就知道皇帝不会放过整治她的机会,一个人急于求成难免办糊涂事儿,一国之君耍小聪明,自己还挺得意。
她说妥了,接下来就看皇帝犯傻,上太皇太后跟前讨骂去吧。
殿里香烟缭绕,梓宫安放在正中间的须弥座上。皇帝持青瓷杯洒了奠酒,身后众臣三跪九叩成礼,殿里亦是静悄悄的,除了打袖的动静外,连一声咳嗽也不闻。
太皇太后笑问:“可用上没有?”
薛公爷是随灵行走的,他来了,说明灵驾已经不远了。这时天愈发阴沉下来,城内官员都已经出城,皇帝自然也要亲迎的。城楼之下礼已齐备,嘤鸣看见她阿玛和另一位内大臣开始轮番祭酒,远处的平原上终于出现了一队身影,漫天的丹旐和白幡在半空中猎猎招展,后面是巨大而精美的梓宫。灵驾末班由銮仪卫护送,那些身穿朱红逊衣的人走出整齐划一的步伐,在一片缟素下,显出怪异又强烈的冲突感。
“瞧瞧这是谁,是咱们未来的主子娘娘不是?”四妃之首的顺妃一笑。
宁妃一笑,她的笑总是像猫,有种又冷又诡异的味道,“看来是个会来事儿的,瞧瞧把老佛爷服侍得多舒坦。我们旁支亲戚有个姨娘生的庶女,靠一张巧嘴糊弄人,常往嫁了人的姐姐家里串门子。后来姐姐死了,她做了姐夫的填房,下头人都说,她姐姐不中用的时候,就瞧见她和姐夫吊膀子了。”
松格在底下喊:“主子,灵驾来了!”
皇帝没说话,心道她失礼的地方多了去了,三番四次来责问印章的下落,横竖认定他是偷印的贼了。他沉了嘴角,手指在印章的棱角上摩挲,最后不过一哂,把印攥进了掌心。
松格有点怕,“主子,我觉得这脑袋是暂时寄放在我脖子上的。”
皇帝这个时候总要表一表体下的心,他见了薛尚章,温煦道:“如今奉安大典就在眼前,皇后百里路也走过来了,你心思要放宽些,朕以后还要仰仗你。皇后虽不在了,你终究是朕的国丈,往后家里若有难处,只管同朕说,朕打发内务府替你一应解决。福晋那头……朕这程子也不得见,你替朕带个好,请福晋看开些儿。明日入地宫,朕亲自扶棺下去,皇后与朕少年夫妻,朕不见她梓宫安放妥帖,也不能放心。”
三庆应了个嗻,明白这是万岁爷有意说给嘤姑娘听的,让她别再傻等了。
大雨如注,浇得地上积水蹦起来老高,天擦黑的时候,太皇太后一行终于进了巩华城。老太太从车上下来,还是精神奕奕的模样,一眼就瞧见嘤鸣,好几天没见,分外热络。
怡嫔淡淡道:“那天慈宁宫花园里,我倒撞见一回,听她谈吐不像个刻薄的。老佛爷一双慧眼,若不好,能留在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