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这两个人就这么你来我往地对掐,谁也不认输,谁也不怯场。并且如果最后姑娘如太皇太后所愿封了继皇后,可以预见,帝后还会这么不依不饶地较量下去,直到一方彻底缴械投降。小富本以为这位和先皇后的不同,仅在于这位更顽强,也更耐摔打,结果到最后发现不单如此。嘤姑娘有那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气度,她自己可以一点儿不生气,脸上笑着,就把柴火堆点着。这是何等胆大妄为的创举,就这一点来说,小富是非常佩服她的。
既然这样也好,她想死就成全了她吧。皇帝凉声道:“这事同朕不相干,你该杀头还是该凌迟,你自己受着。”抬手指了指殿门,“出去,朕不想看见你。”
嘤鸣当然绝不愿意进宜陵,就是死也离他远远的。她知道皇帝不会杀她,说这些不过是为泄愤罢了。她今晚来是冲着印章,偶遇海银台的事儿她并不想提及,一来没什么见不得人,毕竟她眼下还没受封呢;二来就算老老实实交代了,换来的也是数落,因此就当从来没发生过吧。
纳公爷很快就进了殿,看见闺女跪在那里,他还没到御前膝头子就软了,不住说:“嘤鸣又闯祸了不是?奴才说过的,她是个二五眼啊,主子爷千万别和她置气。”
嘤姑娘毕竟是个机灵人儿,她随扈行走,这一大群人马,哪个是没有根底的?这种地方能丢了东西,就说明是有人有意下绊子。那么这个下绊子的人是谁呢,几乎不用考虑,当今万岁爷无疑。至于万岁爷为什么要下这样的狠手,还不是因为她那句“回民”,彻底把万岁爷给得罪了。
“万岁爷没劈了您?”松格真诚地打探。
皇帝的嗓音清朗,但沉下声时,便有横刀过境的一片锋芒。嘤鸣心头虽哆嗦,但她依旧不服输,向上又磕一头,“求万岁爷成全。”
嘤鸣说不敢,“奴才是太皇太后的奴才,更是万岁爷的奴才。上回奴才口出狂言冒犯了万岁爷,回去之后我把肠子都悔青了。”
所以主子的名声,有时候就是被这类奴才带累坏的。这是什么地方?皇帝现在又是什么心情?无论如何都扯不到那个“幸”字上头去。
嘤鸣苦笑道:“你当他不想?万岁爷的心眼子只有针鼻儿那么大。我原以为他把印拿走是为了吓唬我,看来不是的,他是真想要我的脑袋。”
“为什么呀?”她问,“是这行宫不称万岁爷的意儿么?横竖住几晚就要走的,将就将就不也过去了么。”
嘤鸣没想去分析他表情里的含义,向上蹲了个安道:“奴才漏夜叩见万岁爷,请万岁爷恕罪。”
她说:“奴才回去也是等死,不如就在这儿等主子降罪吧。”说完又是一脸云淡风轻,连那点惶恐也彻底不见了。
嘤鸣这才又磕一头,却行退出了正殿。
松格不明白有什么可高兴的,疑惑地看着小富。小富的眼神满含鄙夷,“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跟前没人好办事儿,万一万岁爷把你主子幸了呢?”
结果纳公爷满脸的不理解,“万岁爷的意思是让奴才把她带出大殿呢,还是让奴才把她带回家?”
现在人终于来了,万岁爷出气的时候也到了,今儿一天别说万岁爷,连他也百抓挠心。尤其太阳落山那会儿姑娘又见了海大人,不知道回头这件事儿该拿什么来相抵,闹得不好,就是皇后的位分。
皇帝愈发拱火了,“怎么?你敢抗旨?”
行宫的正殿规制是放大的养心殿格局,正殿中央设宝座,两头有暖阁。嘤鸣进来的时候果然四下无人,偌大的殿宇里只有皇帝一个,他正坐在他的髹金龙椅上批阅奏疏,也不知听没听见她的脚步声,反正看样子十分不拿她放在眼里。
肠子都悔青了,可还不是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皇帝冷哼一声,“朕知道你很会说话,哄得老佛爷和太后高兴,成全了你的小算盘。朕和她们不一样,你在朕跟前使假招子,朕一眼就能看出来。告诉你,印章朕没有,有也不会给你。你还惦记着要出宫呢吧,正好以此断了老佛爷的念想,你就在这里殉死,留下陪大行皇后去吧。”
其实皇帝眼下要等的,早就不是那几句服软的话了。他要等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就是心头气不顺,有些事不在他掌握之中了,作为帝王来说绝不是个好体验。
这下子又把皇帝堵住了,他窒了半天,哂笑道:“你倒会给自己找脸,还琢磨进宜陵呢?”
“万岁爷想得真周到。”她笑了笑,“这么着也好……”
小富得意地扬了扬眉,“那可不一定。”
皇帝啪地一声阖上了折子,“朕怎么能知道!”
皇帝很不耐烦,“不在朕这儿,没有。”
她还在地上跪着,他垂眼说:“起来,滚出去。”
当然痛快过后总得付出点代价,万岁爷把她保命的印章弄到手了,小富将“万国威宁”呈敬上去的时候,分明看见了万岁爷眼里的寒光,折变一下,大概就是“齐嘤鸣,朕要你哭着求朕”的意思吧。
“怎么能不在呢,您那么恨我……”她还在喃喃,“奴才有一千个不好,一万个不好,您不能拿这个和奴才开玩笑,这是掉脑袋的大事儿,求万岁爷可怜可怜奴才吧。”
松格感觉手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么不对付,还能‘幸’?”
座上的人终于停了笔,慢悠悠把笔搁在山水笔架上,又慢悠悠阖上了折子。然后视线投过来,平稳地,甚至有些死寂地,就那么看着她。
他冷眉冷眼,心情实在很不佳,重新翻开了手上的折子,也不再看她了。
她泫然欲泣,平时满脸的笑模样,现在倒是不见了,原来她也有害怕的时候。皇帝心里冷冷哼笑,可既然知道害怕,为什么做出来的事儿又那么不知死活呢?
小富摇头,“不是为这个,是有旁的不顺心。”
最后皇帝见实在赶不走他,扬声叫德禄,“去,把纳辛找来!”
小富嘿了声,“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幸了,就是临幸,翻牌子,知道不知道?”
纳公爷在身后喊,嘱咐松格劝着点儿,松格心想她主子主意大着呢,她也劝不住啊。
这么重的话撂下,别说是她,就是纳辛也该哭了。皇帝自觉心里的怒火终于发泄了一半,欣赏各式各样的人在他面前打颤求饶,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他的爱好。于是皇帝开始等着,等着看她接下来的狼狈和困窘,结果等了半天,等到她温吞的回答,说不行——
嘤鸣直起身来,有点执拗地偏着头,“奴才不走。”
到了外头,她阿玛直叹气,“你这是干嘛呢,捅那灰窝子,不怕火星儿燎了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