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嘤鸣问她,“腿麻了?”
嘤鸣没把精力集中在皇帝的传召上,反倒扭头打量起地图来。她记得阿玛书房也有江山图,但其大小绝不能和这面相比。仔细端详,细线勾勒出绵延的群山,水纹涌动的是海疆,还有玉门关外漫天的黄沙……她竟从来不知道,大英原来有如此辽阔的幅员。
这时候三庆过来了,见她们主仆一左一右靠着车辕,那形容儿说不出的凄凉。
小富只好宽慰她两句:“万岁爷今儿在路上也说,长途跋涉颠腾得厉害,夜里没胃口,想吃清淡的。正好,姑娘这儿有清粥,可见姑娘一心想着万岁爷呢。”他哈哈又干笑了两声,指指那个炖锅,“奴才就把它端走,敬献给万岁爷了?”
而嘤鸣呢,觉得太皇太后的脸几乎是丢不着的,至于纳公爷为人,因为丢的脸太多了,也从来不怕丢脸。这么一想她还是认为自己没大错,人总要吃一堑长一智,从挂炉鸭子到羊肉烧麦,再到后来的西墙根儿顶砚台,她吃了他多少亏?她也害怕,万一路上他又在膳食上动手脚,那她就活不到抵达巩华城了。
这些一等侍卫,全部的职责便是保护行在,扈从皇帝。皇帝在帐中,他们押着绿鞘方头腰刀,将大帐四周团团围住;皇帝走出牛皮大帐,则不管去哪里,只要没有特旨令他们待命,他们就必须寸步不离紧紧跟随。
皇帝冷笑了声,“你别忙为自己开脱,你心里在计较什么,别打量朕不知道。”
可这回她显然推算错了,皇帝并未如她想象的那样数落她,反倒心平气和点了点头,吩咐小富:“听见了?打发人端进大帐去。”
抬眼往前看,黄幔城中央的牛皮大帐被若干小帐围拱着,燃烧的篝火错落,照出一片恢弘的气象。嘤鸣随三庆在火盆纵列的甬道上通行,两掖是门神一样押刀伫立的御前侍卫。这架势,在宫里的时候倒没有感知,大约她从未踏足乾清宫吧。但在这星垂四野的郊外,实在有种真切的压迫感。
但该教训依旧得教训,就像先前的丢丑,实在大大不应该。皇帝说:“你知道自己今儿做错了么?”
“姑娘。”三庆说,“别在这儿坐着了,主子爷传您过去呢。”一面说,一面把个黄油纸包递给松格,里头是酱肉,拿酱肉换酱菜,总算够意思了吧!
小富知道她给抢了吃的,心里不受用,可这也是没法儿,万岁爷是瞧着后边有这么多侍卫,不好驳了她的面子。按说幔城里头自个儿生火做饭,这种事也确实是生平头一回见着。
嘤鸣说是,虽然不情愿,但认罪态度极佳,“奴才不该自作主张,在外头刨坑架锅。”
边上侍立的三庆看了小富一眼,发现这回闹不好能打在七寸上。小富眨了眨眼,谁说不是呢。
嘤鸣心里蹦跶了一下,料想坏了,要出事儿。果然回头一瞧,皇帝阴着脸站在她身后五六步的地方,身旁跟着讪笑的小富。再远一点儿,隐隐火光照亮数不清的皂靴,那些御前侍卫看大戏似的,紧紧盯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就像那天赦免她罚跪后,德禄奉命问她知不知道错在哪儿。结果她没拿现成的逃避选秀说事儿,一下撇出去八千里,说不该送荷叶粥来,当时就叫人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今天又来,空有一片报效主子的心?说的真比唱的好听,她以为他能相信,那粥当真是给他熬的?
嘤鸣发现这人真是连肠子都烂了,强盗还给人留一顿棒子面呢,他这是要赶尽杀绝吗?
松格也是个糊涂虫,她专心致志拿通条捅火堆儿,十分得意地说:“不光鬼子姜,奴才还抓了一把熟疙疸,一碟麻仁金丝。三天到巩华城,咱们一天一个味儿,嘿!”
嘤姑娘显然对这个丫头很满意,点头说:“就得这样,万事想周全,日子才过得美。夜里有点儿凉了,把斗篷取来吧,万一受了寒,把病气儿带到老佛爷跟前可了不得。”
脑仁疼……那是从脑子正中间扩散开的一种抽痛,抓挠不着,无能为力。皇帝就这样站在她身后不远处负手看着,夜幕如盖,将他的身影掩在了重重墨色之下。
嘤鸣想了想,说怕被毒死,宁愿自己做饭吗?这种话显然不能随便出口,还好她机灵,见风使舵地说:“奴才在给万岁爷熬粥。”
皇帝又一哼:“今儿朕端了你的粥,你记恨朕。”
“是。”她恭顺地说,“万岁爷的教诲奴才记住了,奴才空有一片报效主子的心,没动脑子好好琢磨,是奴才的罪过。”
小富现在只有寄希望于嘤姑娘,盼着她能警醒点儿,至少发现周围的情况有变,这么着还能稍稍挽救一下。结果这位倒好,她问:“鬼子姜呢?带了吧?”
她打太极的功夫炉火纯青,又把话顶了回去。其实要是像先前似的说软乎些,皇帝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可她绵里藏针,下了皇帝的脸,那情况就不妙了。
她脚下躞蹀,有点犯怵,“谙达知不知道万岁爷找我干什么?”
三庆嗐了声,“姑娘可别疑心,假传圣旨,别说徳管事的,就是乾清宫刘大总管也没这个胆儿。自然是万岁爷传您,想是有事儿要交代姑娘吧,姑娘去一趟,费不了什么工夫的。”
嘤鸣心说不止是今儿,从深知受委屈开始,她就一直记恨他。然而她不敢说,但被他咄咄相逼也有些不耐烦,便道:“奴才怎么能记恨万岁爷呢,奴才的身家性命都是万岁爷的,区区一锅粥算得了什么。”
三庆进去通传,一会儿就出来了,说:“姑娘,主子让觐见。”
皇帝垂眼看着她:“你在干嘛?”
“还有酱菜。”皇帝替她补充了一下。
门前侍立的太监掀起了垂帘,她迈进去,停在一面牛皮绷成的地图前。地图起的是影壁一样分隔内外的作用,但因皮薄透光,隐约能看见背后跳动的烛火,和坐在案后的朦胧的身影。
御前伺候的都让她面子,不像以往拿鼻子眼儿看人,三庆对嘤姑娘绝对的有问必答,压低了嗓子道:“您别愁,这会子是大出殡,主子爷不会难为姑娘的。至于主子找姑娘干什么,咱们做奴才的不敢妄揣上意,横竖您去就是了。留着神应答主子问话,我和徳管事的都在边上伺候,万一有点儿什么,也会想辙给姑娘解围的。”
可是心里嘀咕是她自己的事儿,没法子拿到台面上来。惹恼了万岁爷,回头拍桌子瞪眼罚她立旗杆,她毕竟还是要脸的,这么大庭广众的现眼,总归不好看相。
不光这样,皇帝走几步又回身加了一句:“还有那些酱菜,一并送入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