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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四姐 /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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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一步走上栽绒毯,这毯子有缓冲的好处,不至于颠簸,也不会把茶水泼洒出来。皇帝坐在南炕上,脚下是花梨的脚踏,肘下枕着紫檀雕花的炕几。给皇帝进茶断不能登高往脚踏上踩,便将托盘放在月牙桌上,手里捧着茶托,弓着身子,把茶盏敬献在离他指尖两寸远的地方。

匀了口气,她小心翼翼托住漆盘,心想也没什么不易的,就当那是福晋。平时她在家也为嫡母端茶递水,齐家是有根底的人家,入关前的老规矩十分繁复,她踏实学了不少,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皇帝的袍裾就在眼前,因离得非常近,能清楚看见袍角上涌动的海水暗纹。他站在这里,不立刻叫起,也不挪步,就这样站着,里头足有一弹指的<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一弹指:十秒。"></span>功夫,像在费心琢磨着什么。

手不颤,身不摇,没有听见因初次见驾过于紧张,致使杯碟相击咔咔作响的动静。皇帝蹙眉看了她一眼,他记得这个人,皇后举行丧仪的第二天,她出现在东一长街上。皇帝无论去哪里,首先有人净道,一长二短的击掌声,是为了提醒来不及避让的太监和宫女子们面墙回避。但就是这个人,她似乎并未听见这种暗语,亦或是听见了也不明白。宽敞的甬道上只有她一个人突兀地站在路中央,走了好几步,还伤春悲秋式地拧过头,朝南望了一眼。

嘤鸣蹲了个安,“回万岁爷,奴才小字嘤鸣。”

她很有些为难,平心论是不愿意在皇帝跟前露脸的。高高在上的天下之主阴晴不定,谁知道哪里做的不好,就要挨一顿呲打,甚至丢了脑袋。可既然进宫来,就得做好受刁难的准备,一切都得忍着,不为自己,就当为家里太平吧。

皇帝自然没有心思停下问她的罪,他甚至没有留意她的长相,便匆匆进了广生左门。路上随意问了句那是什么人,德禄后来回禀,说是纳辛家的闺女,皇后生前与她亲近,闺中时就是密友。他听后未曾放在心上,纳辛和薛尚章蛇鼠一窝不是一天两天了,两家的女儿走得近,也没什么稀奇。

只是这话从皇帝口中说出来,别有一翻深意。她捏着心道是,“奴才没有旁的,就是讲义气,且有对主子的一腔赤城。”

嘤鸣对他的长相一点都不好奇,她低着头,跟米嬷嬷上前。米嬷嬷向皇帝引荐,说“这位就是直义公纳辛家的小姐”,嘤鸣在槛外的廊庑下敛袍跪拜,绷紧了脊背和十指,规规矩矩俯首:“奴才鄂奇里氏,恭请皇上圣安。”

上回甬路上的匆匆一瞥,只看见个大概模样,半个月过去了,几乎已经想不起“龙颜”。只记得皇帝个头很高,身形也挺拔,据阿玛说皇帝尚武,如果出身在宗室之家,足可成为最有真材实料的巴图鲁。

皇帝听了不置可否,心道真会说话,这时候还不忘刻意讨好主子。但那句“讲义气”,里头很有学问,她这是在表明立场,表明自己和薛深知同仇敌忾。薛深知死在了深宫,她对这宫里的一切,想必也是深恶痛绝。

皇帝不多言,只说了句“免”,便不再搭理她了。窗外春光正好,下半晌斜斜从西边照过来,他微挪了挪,把书偏过一些,就着余晖翻看书页。

他忽然这么说,嘤鸣讶然抬起了眼。她没想到竟会得恩旨,永安大典是丧葬中最隆重的礼仪,届时皇帝率领后妃和群臣入陵寝行迁奠礼,这样的场合,以她的身份是没有资格参加的。

谁说不是呢,不过这么着自有她的用意,她不想当后妃,所以也不琢磨怎么讨皇帝的欢心。

嘤鸣心说怎么又是我呢,可又不好推辞,便从木盒里抽出一支白梅香来,吹火折子点燃了,小心翼翼插|进错金螭兽香炉里。

说起这个,确实很巧合。当初侧福晋生下她,因为是个姑娘,取名字并没有男孩儿上宗谱那么积极。彼时厚载七八岁光景,坐在南窗底下背书,背到《小雅》中的伐木一篇,摇头晃脑呢喃:“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她阿玛恰巧打窗外过,就给她取了名字,叫嘤鸣。嘤鸣求友,意气相投,她和深知就是这样。现在回过头来想,她的人生轨迹就打这儿起,将来走向哪里,谁知道呢。

幸好这可怕的审视没有持续更长时间,皇帝淡淡说了句“伊立”,擦身往殿内去了。嘤鸣站起身,憋了半天的气到这时才得以吐出来,心口还在砰砰急跳。安已经请过了,礼数也已经周全,她既然不是正经选秀进宫的,应当可以不必戳在跟前了吧!

米嬷嬷对目下的情况尚算称意,本来担心皇帝没心思兜搭的,谁知还不错,至少说上了两句话。终归是太皇太后高明,特特儿腾出了空让他们独处,若她在,大家都谨守规矩,皇帝也没闲心瞧姑娘一眼。其实拿人家女孩儿作筏子,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前朝暗涌滔天,那是男人间的博弈,不该殃及后宫。孝慧皇后和皇帝之间是八字不合,两个人连说一句话都嫌多,更别谈睡在一张床上了。这纳辛家的闺女,细论起来比薛尚章家的更好一些,纳辛不敢公然叫板,如果把他拉拢过来,三位辅政大臣中就只剩薛尚章了,皇帝动手的时候不至于落个杀功臣的名头。至于纳辛,留待以后慢慢处置也未为不可。

嘤鸣额上起了一层薄汗,无法揣测皇帝的心思,只知道他并不待见她阿玛。不让起身,她只好继续跪着,皇帝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她愈发放低身子,隐隐有芒刺在背之感。

她这么想着,稍稍往后搓了两步,正想回太皇太后给她指派的住处,忽然听见米嬷嬷唤了她一声。她心头一蹦,惶然看过去,米嬷嬷笑着冲她招了招手,转头又向殿内的皇帝回话:“老佛爷先头一直盼着万岁爷,后来乏了,说进去眯瞪会子,吩咐奴才等万岁爷来了就叫怹起身。”

可惜了,生在纳辛家。

到今天才算看清这张脸,没有颠倒容华之姿,以皇帝的眼光来说,只能算尚佳。穿着绀红的坎肩,皮肤很白净,也衬得一双眼眸出奇黑亮。只是一直垂着眼,但可以想象,如果抬眼一瞥,也许会有秋波欲横的况味。

米嬷嬷吩咐完了即退出去,这时候的暖阁里一室静谧,回头只看见门上站班的太监。嘤鸣没法子,把香炉搬到炕几上,再掖手退回原来侍立的位置。

皇帝声音低沉而和缓,北京人口音重,常有连读的习惯,松散起来几个字省略成一两个也是常有。但皇帝不一样,他受过良好的咬字训练,没有那种拖泥带水的慵懒,一是一二是二,清晰决断,且有筋骨。

再退一步思量,入了宫就是砧板上的肉,剁块儿还是切片,全由别人。自己琢磨得多也好,少也罢,不因你机灵就能换命。人家心里打定了主意,你再费劲儿,也改变不了人家想摁死你的心。

她开始细斟酌皇帝开恩背后的筹谋,处处设套,是为了把齐家彻底归入薛派。论理儿她不该去,去了以什么身份,很难说。可不去,那又是最后送别深知的机会,从此天涯路远,今生的缘分就到头了。

融融斜阳,透过暖阁的大玻璃静静铺陈进来,皇帝就坐在一片光辉下,低着头,垂着眼,专心致志看他的书。嘤鸣到这时才拿正眼瞧他,他穿鲛青的素服,因皇后丧期未满,规整挽出一道雪白的箭袖。他的手指细洁修长,支起靛蓝的书皮,就这么看过去,很有几分清颜玉骨之相。

隔窗留意着里头一举一动的米嬷嬷觉得有点发愁,皇帝身边的三庆也枯着眉头笑,“这姑娘,怎么不和主子爷多说两句话呢。别人拣高枝儿想尽法子巴结,她倒好,宁愿当戳脚子站着,真是难受。”

皇帝调开视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你叫什么名字?”

皇帝的声音不急不缓地飘出来,一字一句是不容辩驳的威仪,“皇祖母安寝,谁也不许打搅。朕难得闲暇,在这里看会儿书,等皇祖母醒了再说话。”

米嬷嬷笑眯眯的,又招嘤鸣过去,“皇上看书有时辰定规,你点上一枝香,香燃完了,提醒主子歇一歇,养养精神。”

米嬷嬷道是,这时小宫女端茶进来,接了米嬷嬷一个眼色,很快将朱红的漆盘交到嘤鸣手上。嘤鸣怔了下,殿门上侍立的御前太监冲她比了比手,瞧这意思,是让她进去伺候茶水。

不耐烦,却不得不进宫来,真是可悲。皇帝翻开书页,漫不经心道:“皇后梓宫四月初二移奉山陵,到时候的永安大典准你前往,也算尽了你和皇后的情义。”

这么一想,也就从容了,嘤鸣压膝蹲安,“万岁爷您心田真好。奴才和大行皇后确有私交,原不敢奢望能送殡的,如今万岁爷恩准,奴才叩谢天恩。”

窗外鸟鸣啾啾,嘤鸣很快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树顶的鹂鸟身上去了。皇帝看书,她看鸟,这种毫无交流的状态,分明是决意互不相干。

皇帝沉默下来,半晌才几不可闻地轻轻一哂,“嘤鸣求友,人如其名。”

米嬷嬷没辙了,捱到皇帝看不见的犄角旮旯,冲她直挥手。她终于看见了,还是一脸不明所以。米嬷嬷只好冲香炉里的线香指点,她才发现那支白梅香只剩寸来长了,便向上回禀,“万岁爷,您歇一歇吧,香都烧完了,没的看坏眼睛。”

米嬷嬷口中的和气,显然并不针对所有人。皇帝是天字第一号的人物,如此身份,往那儿一站,你就知道自己该下跪,该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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