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上前,抚裙跪了下来,合什向上参拜,“是,弟子六百年前收瞿如为徒。前几天瞿如被罗刹天残余恶魄夺了躯壳,神魂便一直流浪在外,无所归依。”
他说小鸟没救了,只是给无方一个交代,搭起藏臣箭满满拉了一弓。弓弦刮过银色的护指,万点流光集中在箭首,飞速向瞿如射去——真的是无力转圜,这长安城已经成了这样,如果不加阻止,城灭只是浅层的创伤,最终的目标,将会是无方。
莫说大道无情,大劫来临,终须有取舍。一切前缘天定,也许比起七世前的金刚,他们的境遇已经好得太多了。
无方受不得这些佛界的手段,一阵风过,细洁的皮肤上多出无数深刻的划痕,血从裂口汩汩流出来,染红了衣衫。皇帝抿着唇,袖中双拳紧握,发狠盯住白准。心里只是愤恨,他不是很爱无方吗,为什么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不肯舍身?
再待定睛看,明明杀的是邪祟,可为什么倒下去的居然是平民?她推开令主蹲身查验,心渐渐凉下来。再转头环顾,没有怪鸟、没有罗刹、没有妖鬼……只有满地横陈的百姓尸首,尸身完好,除了刀剑伤,并不像先前看见的那样,手脚散落满地。
无方摇头,“我都明白。”
皇帝却一哂,“你身为护国麒麟,和煞女纠缠不清已经犯了天条,就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了。”
白准一心守护的万家灯火,今晚全都寂灭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恐怕会对他的人生造成空前的打击吧!
地平线的那头,有人穿着衮冕,手持笏板,一步一步行来。行至面前,目光平静如水,淡淡地打量他们。
杀,见妖魔便杀。她一生没造过杀业,今天形势所迫,已经不容她回避了。
昨晚漫天煞火时,她就料准了最终会有这个说法。煞引煞,她的存在就是原罪,她都懂得。她顿首下去,“罪在弟子一身,请佛祖降罪。”
可能那一声喝,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龇起牙,眼里精光四射,手中双刀合二为一,疯狂向他们袭来。
璃宽茶赶过来,看见一厢情愿认定的心上人,哭得梨花带雨。揉着心肝叫了声小鸟,“你怎么了?看看我,我是你的阿茶哥哥啊。”
好一出幻境,饶是他,也没能一眼堪破。原来瞿如作恶只是头阵,最狠的在这里等着他们。金刚为了这场表演真是煞费心机,修为折损了千千万,只为引他们入局。无方杀的是手无寸铁的百姓,罪过实在太大,他知道无力回天了。八方神佛的法相在天顶浮现,一张张慈眉善目的脸向下俯视,却也像森罗殿,让人恐慌绝望。
烈火中的令主眉眼如电,额角莲纹向下盛开,和臂上佛印连成一片。他精赤上身,不似平时花枝招展,现在的他像个赫赫的战神,连脑门上的犄角都显得格外威严。
神佛闭上了眼,天顶雷霆万钧,从远处奔涌而来。万丈罡风拔地而起,鼓动衣裙,刮过皮肉仿佛凌迟。
可能这已经是秀恩爱的极致了吧,黑麒麟耐力奇好,皮糙肉厚鳞甲坚硬,万一发起疯来,这罡风未必能奈他何。护妻狂魔不好对付,被问候了高堂的神佛结起大日轮印,佛光所至,地面下沉了几十丈。三步之外是悬崖,崖下火海翻滚,坠进去便不得超生。
破了杀戒,这是事实,任凭如何巧舌如簧,都无法改变了。是受谁指使,抑或是受谁迷惑,追究到最后不过多个人伏法,对开脱自身没有任何帮助。太平盛世,天上地下都寄予厚望,结果闹得皇都几乎屠城,事情太大,压不下来。
他的口鼻里涌出血,大滴的泪落下来,在她肩上绽开花。他说:“我没有为你做过什么,我何德何能……娶到这么好的娘子。”
令主嘴角噙着冷笑,顶天立地,“枢密金刚,今天的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你情极生妒,弄了这么大一盘局,把上面的领导当枪使。但凡他们没瞎,一定摁死你,你信不信?”
仰头看,金钢圈回来了,停在她身前兀自转动。她伸手把它戴回腕上,圈身被血染透了,用力擦拭,真奇怪,怎么都擦不掉。风里传来凄厉的哭喊,她来不及细想,持剑疾驰过去。街道上妖魔正肆虐,尖利的手爪,森森的犬牙……坊院早就没有了往日的宁静平和,有的是鲜血铺路,和随处可见的残肢。
惊天动地,来势汹汹。虽然早就有预料,但真正面临,也让人不知所措。
确实,单是这一条,足够他消受的了。可令主有话说,他向上拱手,“九天神佛在上,我生来黑,当初被贬梵行刹土,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入世。在梵行占山为王期间,我抽烟吃肉,欺凌弱小,坏事干了不少,为什么我这样的也能被委派任务,我严重怀疑是不是上面的人事调度出了问题。反正我作威作福的时候,没有人告诉我不能成亲,我的第一门亲事还是枢密金刚保的媒。后来未婚妻跟人跑了,我自己踅摸了个娘子,我和艳无方的婚事莲师也知道,既然他没有出面阻止,我怎么不能娶我娘子?”
她要一个人扛,令主断不会答应,把她挡在身后,向上参禀,“今天的事有内情,我不信诸天神佛看不透。金刚拿镇魂钉钉住了罗刹王,这镇魂钉难道无人能解吗?只要罗刹王出面说句话,功过是非,一切自有分晓。”
躲在人后的莲师忽然被点名,吓了一跳,没想到白准走投无路了还不忘坑他。不过既然为了参加这次公审提前出关,好歹要替他们说上几句话。
莲师被他拿住了话柄,爱莫能助地冲白准摊了摊手。再看无方,她还没有回过神来,面对满城尸骸泫然泪下。
佛问:“瞿如鸟可是煞女徒弟?”
可是杀不完啊,太多太多了。无方紧握住手里的剑,一轮厮杀后茫然四顾,天地都被业火连接到了一起,看那些房舍是扭曲的,甚至倒置的。远处有人在哭喊,一只青面獠牙的罗刹抓住了他的手臂,轻而易举撕下来,扔进嘴里大嚼。血水顺着嘴角滚落,和着血沫子和肉屑,淋淋漓漓四下飞溅。她纵身刺穿罗刹的身体,收回剑时再奋力一挥,半张着嘴的鬼头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到火堆旁,轰地燃烧起来。
莲师耷拉着眼皮瞥了他一眼,“本座帮理不帮亲,煌煌天地有目共睹。”
万年的修为,在这些神佛面前不堪一击,可他仍旧使出全部的力气,将无方罩在身下。明玄即位,他上夜摩天取河图洛书,须弥山上九万里的瑞气和罡风,他领教过,自己尚且不能承受,何况无方。他只有一个信念,哪怕自己死,也不能让娘子受到伤害。人的躯体太过孱弱,唯恐不能护她周全,他一声怒吼化出真身,庞然的身躯密密把她护住,就像风雨里的石像生,直面催逼,岿然不动。
璃宽茶问怎么办,“主上一时半刻恐怕回不来。”
璃宽茶在距离她十丈远的地方拼杀,银发猎猎飞舞,胸前溅满鲜血,但眼神似铁,正战得兴起。这些日子憋屈坏了,难得遇上这么好的机会,不发泄一下,人快被逼疯了。飞来楼受金刚压制,他们这些人最终都成了他的工具。不能反抗,怕遭天谴,可是不反抗,在他步步为营的算计里,最后只能毁灭。
她又叫了她两声,她泥塑木雕似的,已经丧失感知外界的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