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他想明白了,真的会就此放了她。瞿如知道这事可能性很低,却依旧带了一点期望。他的眼睛里折射出幽幽的光,把视线停在她脸上,半晌忽然道:“连你也要离开我?你不是我的女人吗?”
他吓了一跳,对自己的想法六神无主。这是鱼死网破后的不顾一切,不到心灰意冷时绝不会去做的。摇摇头,试图清空脑子,但心却又开始蠢蠢欲动。他在幻想,如果她走投无路,如果她和白准对面不相识,是不是就会来自己身边?
“所以决意要走?”
如果换成人,可能早就已经毙命了。但妖就是妖,不打散他们的精魄,肉体上的一点损耗,一时半会儿且死不了。瞿如伏在地上连咳带喘,从鬼门关抢回了脚,仰天过来,躺在地上大口续气。明玄站在高高的灯座下,低着头,背着光,看不见他脸上表情,但那寒冷的轮廓,让人觉得陌生和阴冷。他没有杀她,瞿如知道并不是因为对她念旧情,只是因为顾忌师父的反应。无论如何她是被他接进宫里来的,就这么死了,师父不可能善罢甘休。
他唏嘘不已,“照柿啊,你三天之后回不回门?不句山的气候可能不太适合你,那里比较潮湿,呆久了会骨质疏松的。”
依稀还有一丝神识,狭窄昏暗的视线里,一双黑舄踏了进来,上方的人凉薄地哼笑,“果真走么?真是一点旧情都不念。你这鸟儿,不单愚蠢冲动,还淫|荡无耻。”
这样最好,不要伤筋动骨,毕竟往日的情义还是有一些的,大家撕破了脸,就连朋友都当不成了。瞿如放下心来,鼓起双翅打算起飞。两脚刚离地,忽然砰地一声如重拳击中她后脑,她来不及收回脸上的震惊,便着实摔在了地上。
他像只困兽,开始在殿里一圈一圈游走。走了半天忽然回过身来问:“师父有没有在你面前说过我的好?哪怕只是一句半句。”
“你想留着我引师父上钩,别异想天开了。就算她愿意,令主也不会答应。”她站起来,朝外面看了一眼。鸟儿被关进笼子,是最悲惨的境地。她原本还打算弄个皇后或者贵妃当当呢,现在这个念头是完全打消了。只要离开这里,什么都好说。没有了明玄,她还有魇都满城俊小伙儿,她的世界并没有非谁不可。失一回身,涨了点经验值而已,她这个年纪还不通晓人事,说出去也不光彩。
他继续在殿里踱步,半张侧脸,看上去很是忧伤。果然两人之间,有情固然好,无情只剩下可悲可叹。无方似乎真的从来没有喜欢过他,反而是自己,一厢情愿,求而不得。她和白准那么没羞没臊,他刚才气得不轻,可是慢慢冷静下来,他觉得错在白准,无方只是性格好,随他揉捏而已。她是女人,能怎么办?这么一想,不满就散了,再回头看待这件事,无方身上充满了悲情的色彩,她也是身不由己。
微微抬指,无形的网顷刻便化成了一缕清风。他唇角含笑,“现在可以走了,走吧。”
大家对令主态度转变之快,感到瞠目结舌。还没等大管家说话,他嘱咐孰湖:“我把照柿交给你了,你看着我的面子,要对他好一点。他修为太浅,基本没什么法力,你要罩着他。如果哪天厌倦了不想要他了,就给我还回来,我终身回收,知道吗?”
他五指如钩,罩在她脸的上方,在她愤恨的瞪视里,把她的神魂从七窍吸了出来。鸟的精魄是褐红色的,一拳就能握住。现在的三足鸟总算安静下来,在他的掌上漂浮着。他仔细看了眼,原本可以捏碎的,到底没有这么做。随手一抛,抛进了他随身的法囊中,然后弯下腰,把那具躯壳提溜起来,拖进了殿宇深处的内寝里。
然而白准是麒麟,自己这世既然生而为人,命运就和他息息相关。如果他没有触犯天规,如果天不灭他,自己就得继续容他撒野。一万年的麒麟,摆布起来确实有点难。如果他不是生成了黑色,此刻应该在明王山长老院里喝茶看书,享受悠闲的高管岁月吧!麒麟两千岁寿元就满了,他活了一万岁,早就跳出了五行。这种仁兽就算吊儿郎当不着调,也绝不会做祸乱天下的事,要让他发疯发狂,恐怕只有无方能办到。
瞿如不吭声了,那种滋味不好受,能不试,当然是不试的好。
没费什么周章就做到了,有点不可思议。她将信将疑迈了半步,“你说真的?”
无方的嘴角抽了下,果然令主的脑回路不是常人能理解的,她和他混在一起这么久,到现在也没能完全适应。
然后孰湖也没来得及说话,他鼓起两袖一扇,直接把他们送上天了。看着渐渐远去的朋友和儿子,令主心中泛起一阵温柔的牵痛,他回过身来,冲无方泫然欲泣,“娘子,你说我们以后要是生了女儿,女儿嫁人的时候,我会不会哭得死去活来?”
无方无言,心想应该会吧。他的泪腺这么发达,几乎一个人能哭完两个人的份,也就没她这个当娘的什么事了。见他还伤怀不已,只好来安慰他,“大管家辛劳这么多年,应该有他自己的生活了。你都知道娶亲过日子,难道他就不知道吗?”伸手在他眼皮上抹了一下,“你怎么又哭了?那么舍不得他吗?”
“您欠我那六百八十年的工资,等您手头上宽裕了,派个人给我送过来。利息就不算了,谁让我们是自己人呢。”
明玄被气得不轻,他阴鸷地调过头来,“你口无遮拦,是不是想再试试濒死的滋味?”
所以大管家一离职,所有的日常事务都要压到璃宽茶身上了。他艰难地想了想,“不如下碗面吃吧……”
令主的眼泪裹在眼睛里,有点愣神。
令主抽泣着说不是,“我是伤心,他临走还在惦记那几百年的工资,做这个偶人,当初还不如做根棒槌。”
她又往前蹭了半步,回头看他,他眉眼安然站在那里,仿佛真的已经看开了,放弃了。
他不说话,只是冷冷盯着她。
“咦,天色不早了。”令主抬头看看朝阳,“路很远,再耽搁下去来不及吃午饭,快上路吧。”接过家丁手里的包袱,胡乱塞到大管家怀里,他笑了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愿你们夫妇和谐,早生贵子。没事不用回来,我们在中土挺好的。想我们的时候朝天上喊一声,我们会听到的,连写信都可以省了,多好。”
当初小鸟离开,璃宽都没有感觉那么寂寞。以后怎么办呢,令主有魇后,自己彻底落单了,想起这个心里空落落,和失恋是一样一样的。
本以为他不会答应的,这个要求说了也是白说。没想到他略踌躇了下,居然同意了。
她觉得为难,“我从来不认为和谁睡就属于谁,我是只独立的鸟儿。”
瞿如还在聒噪,“明玄,你关着我没什么用。既然你不肯和我相好,我也不会强迫你。你放了我,我以后不会在你面前出现了,你看如何?”
璃宽被令主说得一愣一愣的,等反应过来才道:“我只是有种失去战友的悲伤,没有您想象的那么缺德啊主上。”
这么多人里,其实最伤心的就数他了吧!面对令主时,心里自觉有上下级之分,只有和照柿在一起,才是平等的,可以无话不说。仔细算算,自从照柿上岗那天起,他们俩就架起了长达六百多年的友谊桥梁。他们一起摘小偶,一起抽烟叶,一起看妞儿,多少个不眠夜,都是照柿陪着他。如果他是个女人,自己一定会娶他。现在他跟孰湖姑妈去了,成了姑妈的男人,往日的交情很快就会转淡,再相见肯定也没有那么熟络了。
令主知道他难过,在他肩上拍了拍,“活着总会经历不同的阶段,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人相伴。比方你以前老是溜出去和母蜥蜴约会,照柿不也一个人在城里忙活吗。两个取向正常的男人,总有一天是要分开的,你千万别咒他夫妻感情破裂,要祝福他。”
璃宽茶几乎泪流满面,缺什么来什么,老天爷真是待他不薄。刚才还在羡慕照柿先他一步娶了媳妇,这不小鸟回来了,看来她一定是和明玄闹崩了,他的春天终于要来了。
瞿如愣了下,心说又是唱的哪出?她可没忘他刚才掐她脖子时的咬牙切齿,忽然把自己放在弃夫的位置上,这种角色转换难道很好玩吗?
角虎和孰湖来中土参加人皇的登基大典,事情已经过去了,各自族中的族务都不能放下,必须得返回阎浮去了。
他抿起唇,冰冷的脸,没有任何表情。
大家仰头朝天上看,空中一只滑翔的鸟,不知怎么好像翅膀运用不善,忽上忽下难以保持平衡。难道是在宫里几天养胖了,翅膀负荷不了体重吗?大家半张着嘴,见她直线下降,一个猛子砸在了前面的月台上。
令主眨眨眼,眼泪终于风干了。
从不句山到中土太遥远了,三天肯定是回不来的。大管家心里也很不好受,他说:“主上,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您就放心吧!等有机会,我一定回来看您和魇后。虽然我一走,您就等同残废,但不要紧,还有璃宽茶,他会帮您拄拐的。”
瞿如眼里的光慢慢熄灭,那瞳仁逐渐模糊不清,离死不过一步之遥了。他愤怒,满腔怒气无处可撒,手上不知轻重,但心里极明白,瞿如不能死。死了无方会恨他,做不到相爱,便去相杀吗?他终究没有这个勇气,缓缓放开手,把瞿如扔到了一旁。
令主说好,正想问娘子要不要加葱花,忽然听见璃宽惊喜地大喊:“啊,小鸟回来了!”
当然令主是从来不用夜壶的,他都是跑出小心台阶殿,直接站在高台上迎风三尺,飞流直下。瞿如这么说,只是为了打击明玄罢了。
如果说一点都不伤心,那肯定不是实话。毕竟有过那么两夜,美不美好暂且不说,总比单纯的师姐弟关系更近一层。结果他说杀就要杀,连虐恋情深都懒得玩,果然非人的世界里,爱和性是可以完美分离的。
“那就好。”令主慈祥地笑了笑,“中午我们吃什么?”
他嗯了声,“门不是大开着吗,你想走就走吧。”
她心里没底,觉得那目光没有一寸不在算计,他大概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
转头看璃宽茶,他痴痴望着空荡荡的天幕,满脸哀戚。
瞿如的呼吸逐渐平顺了,听见他的话冷笑了一声,“别想太多,你前期存在感那么弱,除了我口味独特看得上你,你以为师父会把你放在眼里?你知道她替刹土生灵看病,这千百年间遇到过多少美男子吗?你……”她抬起手,嘲讪地比了比指尖,“顶多这个级别。也就是后来你替嫁失踪,她对你心怀愧疚,才念叨你几次。要不然……你还不如令主的夜壶呢。”
留下让他再掐她一回吗?她点点头,“往事一笔勾销,前两晚的事,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可他们夫妻一心,他插不了手,要让他们之间生嫌隙,很难。他冥思苦想,白准是个傻子,这世上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比无方更美,美到足以去吸引他。要让他移情,几乎是不可能的。但退一万步,如果无方的存在动荡了乾坤,白准作为这盛世的捍卫者,必须去消灭她,那么届时,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大管家要走,大家都很伤心。当初令主创造他是无心插柳,那批偶人中竟然能出一个数字天才,从所有单字为名的偶人中脱颖而出,拥有双字名,就可以看出令主有多看重他。
瞿如看着那张脸,隐隐感到心惊。现在的明玄,五官其实在一点一点慢慢变化,有时乍一看,甚至不能把现在的他和以前的他联系起来。以前的振衣,有一张清秀端正的脸,目光深邃坚定,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虽然有时候一根筋,但并不让人觉得不可测。现在的明玄,眉眼改变得潜移默化,他在逐渐向另一张脸靠近。那张脸,她在他神魂颠倒的时候看见过,美而妖邪,一闪而过。她有种预感,这具身体正在被另一个灵魂支配取代,也许真正的振衣早就已经死在刹土,这个仅仅只是行尸走肉罢了……不敢想,越想越恐惧。最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她也不知道。她能做的,就是离开这里,把她的发现告诉师父。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孩子大了,要嫁人了,不管多不舍,都得放手。
照柿,来历不复杂,不过源于广场上那棵永远不结果子的柿子树。开大会的时候灯笼没处挂,全都挂在了枝桠上,灯火荡来荡去,令主忽然灵感爆炸,就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这些年来,大管家这个称呼几乎成了他的代名词,但他依旧没有忘记自己的名字,没有忘记令主慈父一样对他的殷殷期盼,希望他想办法创收,带领魇都脱贫致富。现在他有了人家,得跟孰湖一起回不句山去。会计一走,财政都得瘫痪,就算令主没有几个大子儿要他盘算,但想起以后帐房里没人,就充满了无限的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