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方背着手，昂着头，脚下石子累累，走在长长的江堤上。隐约有号子随风传来，领句很长，合句稍短，“嗨呀嗨呀”气势如虹。
监工哦了一声，“中土贩卖来的奴隶，几经转手，鬼知道他是什么来历。小史打听他做甚？”
一人一鸟驻足看，上游水流湍急，纤夫们行进得很慢，短短的两丈远，那个人又挨了十几下。
其实人活一世要开心，妖魅也一样，想来想去还是算了。后来上越量宫求莲师点化，这些年攒了点修为给阴阳两界的妖鬼看病，闲来无事时，变个不起眼的样貌，在天极城兼职看塔。
无方漫应一声，垂首看跪地的人，伤太重，恐怕是站不起来了。但他抬起眼，肿胀的眼皮间仍有微光透出。窥不见那眼神的内容，无方也没有兴趣探究，因为这血肉模糊的脸实在太恐怖，她很快调开了视线。
这话说得奇怪，为什么要救？世上闲事那么多，哪里管得过来！
月色下一串人影移过来，船工们精着上身拉纤，身子压得很低，斜斜的一线，几乎贴地。这种场面天天能看见，活着就是这样，各司其职，没有什么稀奇。她摘了片叶子衔在嘴里，即兴吹了个《十道黑》，婉转的音律从叶片间飘散，回荡在沉沉的夜幕里。
一个是煞，一个是妖怪，双双弃暗投明，阿弥陀佛，大造化。日子清贫不过是外人眼里的，守塔的时候穿公服，种番薯，坐诊的时候又是艳而不糜的灵医，两个身份不停转换，可以为这苍白的生活增添些趣致。
瞿如落地化成人形，她知道师父的脾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指望她上前阻止是不可能的。她只好自己幻化，打算紧要关头出手相救，因为她有血有肉，有恻隐之心。
“有风骨。”瞿如说，“看上去还很年轻。”
经济越发达，贫富就越悬殊，有钱人乘着花船在湖上泛舟的时候，穷人正在岸边的地里抠番薯。
百无聊赖的瞿如东张西望，忽然咦了声，“师父你看那个人！”
无方的视力在夜间尤其好，二里开外都能看得清。听了瞿如的话顺势望过去，只见一队匍匐的船工间站着一个人，江风吹起褴褛的白衣，破损处都被血污浸透了，然而脊梁挺得很直，哪怕鞭子抽打在身上，也分毫不肯屈服。
她揣着袖子叹息，那人终于跪下了，夜幕掩盖了鲜血淋漓，但她看得一清二楚。
刚下过一场雨，山色空蒙，当然裙角也是污浊的。站在泥泞的田垄上，绣花鞋早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忽听见远处有人喊小史，地头的人拎着藤蔓直起腰，转眼人就跑到了跟前。
她轻牵唇角，“风骨有什么用，能傲一时，还能傲一世吗？”
钨金刹土，是一片很辽阔的土地，横向有大小十六个区域，分属于十六座城。纵向倒很简单，和别处一样，最上层住的是菩萨，中有三界，妖魔和人共存。再往下是地府，煞魅并行，是世上最阴暗的地方。
瞿如一点即通，不声不响飞上屋顶，把那些断裂的瓦片都换了。
“我这儿还有一把香椿，小史拿回家炒蛋吧。”
想当初，她不过是个邪祟啊，战争把东土小城变成了死城，她是煞气凝结而成的。生得突然，好像打个嗝就来到这世上了。那时候尸横遍野，她一个人孤伶伶到处游荡，世界完全是安静的，连只老鼠都没有。满月的夜里她经常坐在城墙上看月亮，有一次遇见个古怪的道士，手眼如钩想拿她喂剑，幸好莲师路过救了她。出身的缘故，她总是满腔怨恨，谋划着要做点符合身份的坏事。然而做坏事也不是那么简单，对着镜子操练，美美的脸，忽然张出个血盆大口，结果把自己吓倒了……
“小史出来买菜？”
“小史正忙？”来人穿着公服，满脸横肉丝，粗声大嗓却憋出了温和的语气，“又到发饷的时候啦，怕小史没空领饷，里长让我给小史送过来。”
鞭子和皮肉接触发出的脆响传到这里，干净利索毫不含糊。那人摇摇欲坠，眼看要倒下了，瞿如问：“师父，你打定主意见死不救了吗？”
在这地界上混，没有两个以上的身份，你都不好意思活着。无方每逢初一十五到十丈山下坐诊，平时就在天极城守塔。鲤鱼江畔的舍利塔里供奉着佛骨，守塔人俸禄不怎么样，但也算公职，地位很崇高。守上五十来年，她几乎成了塔的象征，城众个个都很尊敬她。
她师父平庸的脸上露出笑意，瘦瘦的身杆像青竹，又直又挺拔。
干这种活儿的人，十有八九都凶神恶煞。那个监工正要大骂，夺过火把一照，照见了她的脸，满腔怒火立刻拧成了微笑，“小史怎么在这里？吃完了晚饭出来消食儿？”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在江边的集市上，看上去穷，却颇受礼遇，行人见了纷纷搭讪：
无方不太好开口，还是边上瞿如插嘴，“我师父觉得这人长得很像她表哥，不忍见他受苦，特来请孙吏卖个人情。”
“吩咐不敢。”无方道，“我想打听一下，那人是什么来历？”
“啪”，又是一声。这次愈发响，那个人的头皮被打裂了，血顺着鬓角汩汩流淌，把胸前的衣裳都染红了。
天极城再好，毕竟不是上界，这里除了人妖混杂，和中土没什么两样。鲤鱼江上有船工，长年运送木料。船的吃水太深，又是逆流而上，这种苦活儿一般人不愿意干，所以充当船工的大多是囚犯和奴隶。
她的腹诽无方都知道，然而一道有一道的规矩，救人的方法施在妖身上不起作用，救妖的方法强加给人，人也承受不起。中土的草药她以前研究过，但这上百年来从未医过一个人，就算把他救下了，她心里也没底。
当妖魔的日子没有什么追求，酒足饭饱，一觉睡到傍晚。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踏着夜色到鲤鱼江边散步，江很宽，谷深峡险，传说这里是第一条鲤鱼化龙的地方。但年代太久远，自从有人涉足，仙气就荡然无存了。
年不年轻不清楚，没有胡子，应该不老吧！反正脸上伤痕累累，分辨不清样貌。无方想起了初见瞿如时的情景，当然这人比瞿如惨得多，肿胀变形的脸，眼睛像个桃儿，基本已经面目全非了。
朝边上指了指，示意监工借一步说话。守塔人在天极城有功勋，监工也让她几分面子，依言闪到一边，拱了拱手问：“小史有何吩咐？”
瞿如在她头顶盘旋，似乎又犯困了，一味催促她回去。她却不着急，夜色正浓，愿意在这里吹吹风，发散一下煞气。
监工张口结舌，不太相信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不过既然守塔人有求，不应怕遭报应。反正奴隶多得很，时不时会死上几个，到时候往上一报，随便就糊弄过去了。当然自己的难处是要夸大一下的，兜了个含蓄的圈子，顺利换来下次头排祈福的特权，这个被打成了血葫芦的小子，就送给她了。
瞿如呢，是只被人唾弃的怪鸟，长了三个爪子，一张人脸。无方第一次遇见她，她在谷子地里逮田鼠，田鼠挣扎，把她的脸抓破了。那时无方追个游魂正追到那里，看见她叼着田鼠满脸血，模样十分骇人。医者或多或少总有慈悲心，她给她上了点药，不过举手之劳，可她二话不说，就决定当她徒弟了。
公差说完，很快跑了，地头的人咂了咂嘴，“瞿如，买块肉回家红烧吧。”
终归医者父母心，她犹豫了下，还是走过去，在监工再一次扬手的瞬间格开了他的鞭子，“请手下留情，这么打下去，他会死的。”
地头的人没说话，站在水渠边上的孩子接过钱串，鄙夷地掂了掂，“上次说了要涨月俸的，结果这个月还是照旧。”
公差赔笑，“喊了二十多年了，听着高兴高兴就算了，切莫当真。”说罢拱手，“小史辛苦，里长接到消息，说过两天有场暴雨，烦请小史留意神塔。等雨后修塔的钱款拨下来，到时候把小史的屋子一块儿修了，还请小史暂且忍耐几天。”
携瞿如回家，卷起袖子做羹汤，无方的手艺从原来的只求煮熟，渐渐也往色香味上靠拢了。将近午时，太阳从屋顶破了的窟窿间照进来，打在灶头的盐巴上。她把盐罐子挪开一些，“他们说暴雨过后才来修屋子，今晚又要淋雨了。”
走了一路，萝卜冬瓜装了半筐。屠户半卖半送切上两斤肉，象征性地收了十个子儿就完了。瞿如很高兴，“师父，名声这东西真能当饭吃。”
有人的地方就有热闹，天极城是刹土上最大的一座城，这里甚至和中土互通贸易。白天你走在城里，人潮往来如织，街头总有数不尽的商户，售卖各种小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