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太满意她总拿这种口吻来评断他,但依旧笑着提醒她:“我活了七八十年了,不是什么‘年轻孩子’,我比你年长得多。”
她摇头,“他把图册留给我,自己去八寒极地领罚了。可是我却辜负了他,图册落进厉无咎手里了。”
他微笑颔首:“苏门主,好久不见。”
垂首孤坐的崖儿这才抬起头来,看向从天而降的人。他穿天水碧的禅衣,一副秀骨清像自在模样。这五官,依稀相熟,但又有些陌生。她站起身走过去,他眼底波光流转,她忽然升起一线希望,“枞言,你回来了?”
崖儿顾不得别的了,慌忙跑向篝火。展开书信看,信是大司命写来的,由头至尾详细地阐述了仙君回到九天上领罚的种种。信的结尾告诉她,仙君现在被囚禁在八寒极地,无食可用,无衣可穿,有的只是万顷冰雪,和不时从天而降的,足以穿透皮肉的冰棱。
他松开她,含笑望着她,“从九州回来的路上你说过,如果我想让你报恩,等我长大以后,也可以找你人约黄昏后。如今我成年了,请问岳楼主,这话还算数吗?”
可惜她不够高,探手揉他的脑袋十分费力,经过了一番纵跳,不知怎么落进他怀里了。他弯着腰,抵着她的肩,在她耳边长叹:“月儿,这段时间我没有一天不惦念你,你过得还好吗?”
枞言轻笑,“不是像大人,是确实变成大人了。我前两天成年了,蜕尽以前的皮相,真身和化形都会起变化。”
“八寒极地是怎样的世界你知道么?地都是冰川,山都是雪山,身陷其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哀伤地望着她,“把图册拿回来,你就跟我走吧,离开云浮大陆,找个地方安稳度日。”
篝火下年轻的面孔春雪消融般新生,倜傥中有恰到好处的一段自矜。他本来就非人,世间一切妖魅秉性深处都蕴含着机巧和吊诡,只是有的放任不顾,有的学会了控制。
她去琅嬛窃书的经过他都知道,甚至她夺了紫府君的清白,害他失物又失身的内情,枞言也一清二楚。当初他就曾经狠狠训斥过她,责骂她不该让一场有计划的偷盗牵扯上私情,可是有些事,实在不是人力能控制的。她一直没说,其实从一开始她就觊觎紫府君,因为他的高洁如莲,因为他长了一张世间难觅的好脸。她想借他开张,委身仙人,总比哪次任务中不明不白翻车好。原本仅仅只是私欲,打算上床认人下床认鞋的,谁知道最后闹成了这样。
崖儿解嘲地笑了笑,“即便是这样,也还是伤了元气。你离开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我有时候觉得自己要坚持不住了,但困境之中总有微光。就像今天,要不是你来,君野就危险了。”
枞言缄默,犹豫了下方问:“你和他……我本以为鱼鳞图失窃,琅嬛不会罢休,没想到紫府君把这件事掩住了。”
“君野是那只凤凰么?我原本也正要来找你,恰好碰上了。”他想了想道,“我记得以前在方丈洲见过他,那时候我沉在东海海底,他常和那只雌凰飞过,他们是紫府君饲养的比翼凤吧!”
他在一群黑衣人中一个一个辨认,凤鸟对色彩比较敏感,但目前这样的境况,很难分辨出哪个最美,哪个最丑。事实是所有人都很好看,每一张脸都精致而充满活力。君野不会说话,他找得十分艰难。那群人呢,第一次看见凤凰,对他显然很有兴趣,三三两两站着,任他逐个盯着细看。
还好,半路杀出的巨兽展开巨大的尾翼,一击拍中了那只兀鹫。只听呱地一声惨叫,那贼鸟从半空落下来,狠狠砸在地面上,微微挣扎了下,便再也不动弹了。明王上前探看,扯了扯兀鹫的翅膀,回身说:“死了。”
“你以前说过的话,还算数么?”他忽然这样问。
最后他找到了目测最漂亮的女人,应该就是她了。他围着她转了好几圈,结果边上另一个人过来隔断了他们,不太善意的语气和眼神,寒着声说:“这凤不是公的吗,人鸟有别,它到底想干什么?”
崖儿不满地位发生变化,以前她一直是以姐姐自居的,即便他长高了,长幼也不能颠倒。她气恼地格开他的手,“不许摸我的头,你没满八十岁,在我看来还是孩子。”
崖儿搭起长弓,站上了最高的岩石。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只好冒一次险。兀鹫紧追着君野不放,要单是那贼鸟还好,现在又加入了一个,那像龙又像鱼的身形,仿佛哪里见过,但又不敢肯定。利箭上弦,拉了满弓,她心里没底,先准备妥当再见机行事吧。君野出现,必定带回了蓬山的消息,可他遭遇突袭下不来,她已经等了一个月了,不能近在眼前,又失之交臂。
这种事也不是死规定,只是族类大部分在八十岁成年罢了。他提前,是因为遇上了她。感情的催发会在身体形成实质的改变,当他对她日思夜想,甚至产生某些道不清的渴望后,成年就提前来临了。
看信的人沉浸在她的世界,周围仿佛筑起了坚冰,人神勿近。迈着方步的君野还有另一项任务,就是去找那个最美丽的女人。
他说为什么,“不管从哪个方面看,我都是实实在在的成年鲸,凭什么在你这里就没成年?”经受过她两年的耻笑,新仇旧恨一并涌上来,报复式的又狠狠揉她的头,“年纪不年纪根本不重要,我已经是大人了,这是事实!”
可怜波月楼主那么厉害的人物,居然被他揉得没有还手之力。崖儿顶着一头乱发叫嚣:“枞言,你再胡闹!”跺脚追赶,要以眼还眼。
也许他是善意的,可她却不能领情,“你觉得我还能安稳度日吗?”
大家顿时松了口气,在这流离失所的时候,忽然有人回归,是件令人欢喜的事。崖儿坐在火堆旁脸色发青,苏画知道她必定接到了不好的消息,但愿枞言的出现会让她获得一点安慰。
所以先前他腾身在空中,没有人认出他的原形。几个月前他还是一条胖胖的大鱼,现在却不一样了,身形变得修长,兼有龙的气势,这才是名副其实的龙王鲸。
崖儿愣了下,摸不着头脑,“我说过那么多话,你指的是哪一句?”
他不免失落,但并不伤嗟,分开好几个月了,有很多话想说,不愿把时间浪费在无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