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丞相荣祥求见。”
齐兆书微微侧目,阳光如锐利的剑戟般刺破云层,洒落在白玉铺就的台面上,那位曾经风光的丞相,身着庄重而略显陈旧的朝服,缓缓地走上来,斑驳的光影浮动,却显得苍茫。
“草民,见过大人。”荣祥唇瓣微微抖动,有些温吞,似乎是斟酌称呼,似乎是煎熬于大雍的颠覆。
他从外面赶来,身上甚至还带着湿气。
荣祥微微颤抖着双手,缓缓地抬起,摸上那顶象征着他丞相之位的乌纱帽,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帽檐,似在与过往的荣耀与职责做着无声的告别。
在众人目光的聚焦之下,他微微仰头,望着那高远而冷漠的苍穹,良久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双手猛地一拉,那乌纱帽便脱离了他的发髻。
随着帽子的摘下,他那束起的发丝在风中微微舞动,几缕白发在阳光下闪烁着沧桑的光芒,他将帽子紧紧地握在手中,随后屈膝,缓缓地跪在地上,官帽被他恭敬地放在身前。
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似钟杵撞钟,直击着旧朝摇摇欲坠的根基,“余音绕梁”,叫众人耳边嗡鸣。
荣祥的声音却沙哑而坚定:“草民本已经不是丞相,却想来表心意,今日重穿旧衣,摘帽请罪这旧朝已如朽木,吾等无能,草民感激义军推翻这腐朽之治,建立新国,还苍生以太平。”
齐兆书惊异,荣祥的清誉他是听过的,天下读书人无人不知,谁曾想第一次的会面,居然是这般情景。
“荣相”他连忙去扶起对方,不想对方摆了摆手。
“草民脱了官身,已经不是丞相了。”荣祥看着消瘦,身板却依旧笔挺,风骨犹在,额间殷红,多了几分悲哀。
荣祥的骨宁折不屈,只是他胸口那最后一口热气,也连同他胸中最后对朝堂的希冀一并流放了。
“齐家受冤的证据草民收集齐了,如今正好一并交予大人。”荣祥从怀里掏出厚厚的,足有一指宽的纸页来,一些甚至沾着血迹,那是齐家忠烈的清白——齐兆书眼眶有些发热。
这是投名状?旁者皆是惊异。
“只求您全祂衣冠。”
字字泣血,字字锥心。
为的不是穆翊钧,而是承载了世人百年的大雍。
大雍腐朽,却还是有像荣祥一般的人企图力挽狂澜。
他们对国的爱,赤诚一片,满心坦诚,似杜鹃啼血,愿意倾付所有,即便抵不过大势所趋,即便无力回天,也想为国求个体面,全这一场奔赴,望史书一笔,传于后世,也算圆满。
荣祥的眼里尽是释然,齐兆书知他言下之意,也是感触。
“自然,我原也是大雍人。”他生于大雍,前人造就的荣光,如今已经落幕,这收尾的戏帘,也该由他这个后人亲自拉
只有岁月的沧桑,才能淘尽一切污浊,生机将开始扫清人们眼帘上的遮盖与灰尘,看到那些为道者无比璀璨的光芒历千年而不灭。
志同会,未尝不是大雍的另外一条路呢?
初生的国,诞生于腐朽大雍的胯下,继承了祂的子民,祂的体魄,却将孕育出新的希望
“既然如此,死而无憾!”
听见齐兆书答应,荣祥毅然翻过城墙,要跳城殉国。
早在荣祥说完那些话,已然有些了解文人执着的“清名”的几个侍卫已经蓄势待发,蠢蠢欲动,待荣祥要纵身一跃,就已经“饿虎扑食”般的抓住了对方的胳膊。
他们脸上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手脚却麻利,生拉硬拽,把人架着从墙上拖了下来,画面一时间显得滑稽起来,倒是给严肃的场面,增添了几分轻松的味道。
这是早早就商议好的,自尽的人若是可用,都要想办法将人留下,可以建设新朝的人,损失一个大家都肉疼。
双方纯粹比速度,看是你自尽的动作快,还是我阻止的动作快。
那些没被阻止的,也是被筛选好的——腐儒还是随旧朝一起去的好,更省事,他们要殉国就不拦着了,成全他们。
荣祥被几个膀大腰粗的护卫按着,一脸懵逼,回过神看着好几张脸,只觉得荒唐,属实是左右为男,难上加男了。
“行了行了,老夫不死了!”
荣祥挣扎着,不由化身一条固执的鱼,在几双铁钳似的手下扑腾。
得到齐兆书眼神示意,这些人才放下荣祥,站位却堵住了他所有“死路”,业务看着很是熟悉,荣祥看的眼皮直跳,不知道是不是也有人跟自己一样,被霸道的制止了。
“他们手法粗鲁了些,荣先生见谅。”
荣祥对上齐兆书笑吟吟的脸,老脸一红,又是一噎:“”根本看不出对方的歉意。
“京城骤雪纷纷,寥然天地一场,多少豪杰趋之若鹜,孤城弃,倾覆今古——但是志同会来了,这些都将不一样”
齐兆书看着墙下京城的风光,像是对荣祥说的,又像是对自己说的。
虽然觉得这话有些冠冕堂皇,但是眼前的人是谁呢?
是筹谋落棋,在天地一机间,赌皇朝命理的齐兆书,荣祥却觉得这可能会是真的。
残破乱世,满地血污,竟是孕育出了这么个郎艳独绝的风骨君子,不沾污秽,似从天上来,载满新生。
“大雍令人惋惜的已经足够多了,不值得烈骨昭昭不负忠义的君子殉国,祂的繁荣归于你们,倾覆却归于大势——大雍腐朽,怎配英雄?世人受难,正需解救啊,先生。”
一字一句,直往心窝里戳,荣祥眼眶酸涩,终是没忍住,眼泪如珠,泣不成声——哭国倾覆,哭帝不仁,也哭自己
此时,荣祥那摘下的帽子就像是一个时代终结的象征,一段血与火交织的改天换地之路,即将开启
万物刍狗,命数难断,天地不仁,但是,人定胜天。
京城天光大亮,入目是泛泛春阳,照雪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