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静至落针可闻,人人屏息静气,各自从拜紫亭阅卷的表情试图找出羊皮卷内容的蛛丝马迹。
拜紫亭目光先扫过徐子陵,再投往平台远处的寇仲,然后回到马吉身上,点头道:“马吉先生如此坚决,拜紫亭不敢挽留,让我送先生一程。”
伏难陀双目闪耀着智慧的光芒,语调铿锵,字字有力,神态却是从容不迫的道:“要明白何谓‘我’,先要明白‘我’的不同层次。最低的一层是物质,指我们的身体,稍高一层的是感官,心意又高于感官,智性高于心意,最高的层次是灵神,谓之五重识,‘我’便是这五重识的总和结果,以上御下,以内御外,灵神是最高的层次,更是其核心。”
众人为之啼笑皆非,谁想得到他一番推崇的话后,忽然转往摸伏难陀的底子。
傅君嫱、烈瑕等知情者亦把目光投向这辩才无碍的天竺魔僧,看他如何反应。
要知马吉是咋晚才从赵德言处接到此一命令,而寇仲却像早晓得此事般,肯定可使马吉疑神疑鬼,弄不清楚寇仲现时与颉利的关系,甚至有被出卖的感觉,再没有被颉利支持的安全感。
拜紫亭厉芒一闪,眼神移往伏难陀。
伏难陀毫不在意的续道:“灵神虽是无影无形,形上难测,却非感觉不到。事实上每天晚上我们均可感应到灵神的存在,当我们做梦,身体仍在床上,但‘我’却到了另外一些地方去,作某些千奇百怪的活动,从而晓得‘我’和身体是有区别的。晚上我们忘记醒着时的‘我’,日间我们却忘记睡梦中的‘我’。由此推知真正的‘我’是超然于肉体之上,这就是灵神。”
寇仲终使出最后的杀手,说出晓得颉利命马吉把八万张羊皮还给他事。
寇仲神态轻松的道:“至于你老哥嘛!处在立场暧昧,与拜紫亭更是纠缠不清,不识时务。明知颉利不惜一切的与突利修好,目的是要联结大草原各族南侵中土,却仍阳奉阴违,与拜紫亭眉来眼去。颉利不是着你无论如何要将八万张羊皮还我的吗?还要在老子面前耍手段弄花样。是否真的活得不耐烦哩!”
立国之事,已是如箭上弦,势在必发,拜紫亭如向突厥屈服,以后休想再抬起头来做人,遑论要称王称霸。
烈瑕含笑点头,没再追问下去,但众人均感到他对伏难陀的来历,比席上其他人有更深的认识。
言罢头也不回的匆匆离去。
宴会的热烈气氛虽荡然无存,却不能不虚应故事,众人纷依指示入席。
尚秀芳“啊”的一声惊叫起来。
寇仲讶道:“国师的法说得真动听,更是令人深思。我自懂事以来,从没想过这问题,还以为多想无益,就如杞人忧天。这甚么梵我如一似更像某种厉害的武功心法,不知国师练的功夫有甚么名堂?”
众人停止说话,注意力再集中在伏难陀身上。
尚秀芳不悦的瞥寇仲一眼,回到先前的话题道:“国师正在说关于‘我’的真义,指出‘我’是由五重识构成,由下至上依次是物质、感官、心意、智性和灵神,而以灵神为主宰的核心。”
撇开敌对的关系,伏难陀说的法确如生命黑暗怒海里的明灯,教迷航的人看到本来睁目如盲的天地。
酒过三巡,在拜紫亭表面的客气殷勤招待下,气氛复炽。
马吉脸容逐渐回复冷静,双目芒光大盛,且露出其招牌式的虚伪笑容,平和的道:“少帅从来不是我的朋友,将来也不会是我的朋友。但我亦不愿成为少帅的敌人,至于少帅怎么想,我马吉管不到。八万张羊皮的事再与我无关,失陪啦!”
只看他神情,令人感到事不寻常,目光不由落到他手捧的木筒去。
徐子陵则心中暗懔,晓得寇仲找不到他说话的破绽,故来一招言语的“击奇”,插科打诨,看伏难陀的反应。
寇仲随口道:“这意念挺新鲜的,但那灵神是否会因人而异,为何有些人的灵神伟大可敬,一些人却卑鄙狡诈?”
伏难陀哑然失笑道:“我的武功心法无足论道之处,梵我如一更与武功无关,有点像贵国先哲董重舒说的‘天人合一’,只是对天的理解不同。梵是梵天,是创造诸神和天地空三界的力量,神并非人,而是某种超然于物质但又能操控物质的力量,是创造、护持和破坏的力量。这思想源于我国的吠陀经,传往波斯发展为大明尊教,烈公子为回纥大明尊教的五明子之首,对这段历史该比本人更清楚。”
马吉立定离他七步许处,头也不回的哂道:“还有甚么好谈的?”
此时沉着脸的马吉回到厅内,向拜紫亭道:“小人必须立即离开,请大王恕罪。”
他笔直来到拜紫亭旁,奉上木筒道:“刚接到大汗和突利可汗送来的国书,着末将立刻送呈大王过目。”
言罢转身便去。
五采石乃拜紫亭立国的象征,后天日出时正是拜紫亭渤海国立国大典举行的时刻,这封国书不啻是对拜紫亭的最后通牒,迫他放弃建立能统一靺鞨的渤海国。
这么一说,众人无不知马吉和寇仲谈判破裂,撕破脸皮,再不用看对方面脸。
寇仲心叫厉害,领教到伏难陀的辩材无碍,不怕问难。
拜紫亭脸色转为阴沉凝重,双手伸出接过,长身而起,沉声道:“敢问可将军,大汗圣驾是否已亲临龙泉?”
尚秀芳一对美眸亮起来,点头道:“秀芳尚是首次听到有人能把‘我’作出这么透彻的分析。国师说的灵神,是否徐公子刚才说的佛性真如?”
冷喝道:“吉爷留步。”
伏难陀说的道理与中土古代大圣哲的庄周说的“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可谓异曲同工,但伏难陀则说得更实在和易明。
可达志直视拜紫亭,缓缓道:“这封国书由敝国国师言帅亲自送来,送书后立即离开,没有透露其他详情,大王明鉴。”
众人均感愕然,不明白寇仲和马吉说过甚么话,令他不得不立即逃命似的离开龙泉。
伏难陀淡然道:“灵神就像水般纯粹洁净,只是一旦从天而降,接触地面,便变得混浊。灵神亦然,人的欲念会令灵神蒙上污垢。”
接着转过肥躯,朝尚秀芳作揖叹道:“听不到秀芳大家的仙曲,确是马吉终生憾事。”
马吉听得脸色数变,忽明忽暗,显示寇仲的话对他生出极大的冲击和震撼。
伏难陀微笑道:“烈公子猜个正着,我对中土语言文化的认识,来自一位移徙天竺的汉人。”
侍从流水般奉上美酒和菜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