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道说的这些,李从璟深为赞同。当初在淇门建军,尚有以何家为首的势力从中作梗,如今幽云十多州之地,李从璟动作又大,自然少不了要面对各种对手。
“屯田分军屯和民屯。自汉武以来,各朝皆不乏迁民戍边之举,以边地之地养边地之军,非如此不可。要行屯田之举,有两点必须做到,一者,粮种,边地天时地利皆与中原不同,故所种之粮种也不同;二者,需得有能实行屯变的力量、组织。在当世,非手握一方军政大权者不能为之。”
幽州。
章子云打趣道:“公子身边有君子都三千人,何愁自己不能成为君子?”
石青锋面无表情将手掌放到河丫嘴边。
工事,是指手工业,涉及范围很广,大到开矿,小到制衣,甚至包括军事作院,皆隶属工事。
卫行明年龄最长,他率先开口,道:“自古以来,但凡要繁荣一地,提升一地、一国之力,其所重者,无非三点。”
本已极其虚弱的河丫,在干枯、乌青的嘴唇触碰到热腾腾的血液时,小小的眉头皱了皱眉,本能的吸吮起来。
为首一位骑士,已是五十多岁的年纪,络腮胡上尽是风霜,满脸都是威严之气。他看了一眼石青锋还在流血的左手,眼中闪过一抹难以言状的神色。他挥了挥手,立即有几名骑士上前,将石青锋和河丫扶起,背上马。
“何解?”
李从璟没有和他们在正堂相见,而是于偏厅中和他们煮茶论道。
他站起身,环视众人,毅然决然道:“本帅之所以至幽云,本意皆在‘护边击贼’四字,如今契丹国势日大,耶律阿保机对中原虎视眈眈,不可不分外重视。当此之际,要破契丹数十年之势,就得先变幽云之天!我固知其难也,然而其不难,不足以彰显我辈英雄风采,不难,不足以成为我等全力以赴要创造的大业。今,幽云军政变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希望诸位与我共勉。”
石青锋抱着河丫,不许她坐在雪地里,因连日奔波,风餐露宿,他稚嫩的脸上已经布满风霜,皮肤都裂开了口子,有些地方已经化脓,这让他看起来分外狼狈。
工事说毕,就是商业。
王不器说得轻巧,实则话中有话,内里有诸多学问,需要深究。这老头子就是这般,需要你不停的问,他才会将想法不停的说出来。待李从璟与之大致谈完,时间已经不止过去一个时辰。王不器这种说话的方式,粗看很不爽快,实则不然。他就是要李从璟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问,而后他作答,随着问题的不断深入,李从璟的不断思考,他对这件事的了解才会更加充分、深刻。
石青锋眼神陡然一狠,伸手入怀,再抽出来时,手中已然多了一柄漆黑丑陋的匕首。说是匕首或许不太合适,因为它根本没有匕首的样子,说是铁块更加贴合一些。石青锋看了河丫一眼,目光再落在匕首上的时候,眼中闪过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的狠辣。
河丫顺着石青锋倒下去,身子枕在他胸膛前,被他抱在怀里。她眉头渐渐舒展,好似这一刻再没有痛苦。
此时,少年望向洛阳的眼眸中,满是倔强、不服之意,他对自己的妹妹道:“河丫,你放心,我们不会冻死在这里,我们一定能够进城!只要进了城,见到石大哥,我们就再也不用担心饥寒交迫了。你要听话,要相信哥哥!”
卫道、章子云等人联袂而来,非是巧合,而是李从璟事先就有的安排。今日特意召集他们来,除却庆贺佳节,更重要的事,是部署幽云来年的民事。民事自然是由文官来做,几人作为李从璟麾下最得力的文士,来年要如何开展幽云民事,先和他们商议是题中应有之义。
王不器双手习惯性拢在衣袖里,神情依旧略带傲气,话说出口时不比卫行明的云淡风轻,显得格外掷地有声,他道:“比之卫老农事的四字真言,工事就要简单一半,只有两个字:开源。探山川,掘矿利,是为开源;建渔场盐场,是为开源;多织布匹,还是开源。幽云地广,北地多矿,只要军帅给予老夫足够人手,老夫敢立军令状,三年之内,必使军帅能多出可以扩军三万人的铁、布、金银!”
李从璟皱了皱眉,问道:“三五年太久,若我欲一年而得其利,该当如何?”不是李从璟心急,而是幽云目前形势,根本就不会给李从璟三五年的时间作准备,谁知道何时会与契丹大战?
李从璟对章子云的构想也分外满意,当下详谈不提。
接下来,李从璟与卫行明详细讨论了农事、屯田的各个方面和细节。
商业是章子云负责,不同于卫行明、王不器皆言幽云有农、工之利,他开口便说幽云之弊,“幽云地贫,无甚贵重物产;幽云地偏,民众多穷,无力购买珍奇;幽云地多山,贼寇严重,不利商队行走;幽云多战事,没有繁华商业集散地……”一口气说了接近半刻种,章子云这才伸出一根手指,笑道:“故幽云要兴商业,只在一条路:买低卖高。”
任婉如走上阁楼,轻轻为李从璟披上一件大氅,从身后抱住他,静静将脸靠在他肩上。
“如何为之?”
“一难在朝堂;二难在敌国;三难在幽云。”卫道面容严肃地说道,“军帅虽有幽云军政大权,然整出如此大的动静,必为朝堂所知。朝廷若是支持便也罢了,朝廷若是为难、限制,则此事难为也。其二,军帅北上便屡败契丹,如今又要大刀阔斧变革,提升幽云民力、物力、军力,契丹焉会坐视不理?少不得要来破坏军帅大业。其三,军帅大兴农、工、商,必定破坏幽云原有势力平衡,打破幽云现有的势力格局,如此,则幽云本地既得利益者不会坐视。不仅如此,一些小人更为会争权夺利,而与军帅明争暗斗,破坏军帅之谋!”
风雪仿佛更大了。
河丫嗯了一声,使劲点头,只是她已分外虚弱,没有力气再多说哪怕一个字。石青锋伸手摸了一下河丫的额头,差些被烫的缩手。少年郎精亮的眸子顿时布满浓浓的忧愁,他的手紧紧握成拳头,关节泛白。
石青锋也不知道。
李从璟握住任婉如的手,轻声道:“楼上冷,你怎么上来了?”
“河丫,我的妹妹,哥哥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的!”
石青锋很绝望。因绝望,他那双还未看过人间精彩事的眸子里,布满哀伤,但同时,他更加不甘。从幽云到洛阳,千里之地,数经艰险,如今终至此地,却因百步之遥,而只能功亏一篑,他如何能接受?
“卫先生父子,章先生和王先生。”丁黑道。
“幽云十六州,除却营州等,地有千里,民有数十万,林木无数,矿利丰饶,我欲繁荣此地,以振奋军民,以求能凭此与契丹角力,该当如何为之,诸位何以教我?”李从璟抛出议题,让众人作答。
寒夜如猛兽,欲择人而噬。在眼下这个慌乱的世道,路有冻死骨,更是平常事。成年人尚且难渡严寒,何况两个半大的孩子?
不时,茶煮好,众人分而品之。因在坐都是文士,于茶道上多少有所涉猎,这一顿茶倒是吃得极为热闹。
对此,李从璟早有心理准备。
众人分主客落座之后,自有丫鬟仆役端上点心,因李从璟喜好饮茶,是以任婉如在北上时,将茶博士也带来了两位。这两位茶博士一男一女,衣着宽松,举止优雅,在氤氲热气中,恍若仙人。茶未煮好,而众人已在饮茶的意境当中。
“买低卖高,此行商所以兴起之缘由。幽云之长处,不在自己生产多少商品,而在转运商品。中原之物,草原重之,草原之物,中原奇之,西域之物,东方贵之,东方之物,西域乏之。彼余此缺,则由彼至此,可得三倍利润;此有彼无,由此至彼,则可有十倍厚利。幽云位居北地,面草原,背中原,左可至西域,右可至高丽、大海,凭此商道中枢之位,幽云商人,大可空手套利,转运各地货物至别处贩卖,既不用担心生产风险,本钱又大为减少,且获利丰厚,为之当有无穷之利也!而公子要做的,不过是掌握各地商品信息,再护卫商队周全而已。”
他固然知道,城门关闭,若无特别之人,特别之事,断然是不会轻易开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