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楚……”他慢慢望天,幽幽道:“我若有宝音一半的勇气,我若有阿木尔一半的坚持,我若有天禄一半的运气……我的余生里,可会有你?”
夏初七幽幽一叹,一时无言。
“因为我长大了,要做一名作家。”
在这件事情上,不得不说,这位大汗有一点不要脸。他并没有像之前所说,要赵樽为他大修陵墓,只是自行遣人在帝陵的背山面,寻了一处风水之地,修了一个孤坟。并亲自在坟前碑上提写“南晏锦衣亲军都指挥使东方青玄之墓”。
早去了,也不能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那样执拗的感情,本是不该。可他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影响她,去帮忙她,让她转变,这是他的失败……在今儿之前,他听到她喊那一声“义父”,以为她终究是明白了,是想通了,也放下了的。毕竟小女儿心态,过两年,遇到可心的儿郎,也就成了过眼云烟,哪知小丫头竟固执如斯?
看他不解,宝音笑眯眯地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积雪,走到他的身侧,将还不及他肩窝高的脑袋高高昂起,“阿木古郎,你准备怎么感谢你的大恩人宝音公主呢?”
“那为什么不是金银财宝,而是宝音?”
事过多年,许多事已无法查证。
宝音抿嘴一怔,从床榻下来,半跪于地,抱着她的双腿,把小脸搁在她的膝盖上,慢吞吞握紧她的手,轻笑,“阿娘,宝音知道您疼我……宝音知道您心里的担忧。宝音答应你……只要这一个机会,若阿木古郎在离开南晏之时,还未喜欢宝音,宝音便收回心思。”
一眨眼,五月底了。
果然是赵樽的女儿,这副模样儿,与赵炔、与赵樽,竟然都有异曲同工之处,让东方青玄不由叹气。
不是他不想,而是不知该怎么面对她。
三个月后,南行的锦衣仪队回京了。
“阿木古郎,叙完旧了么?”
赵樽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为何要挖?”
他们此番前往通宁远,是接了永禄帝圣谕要把广武侯陈景夫妇的遗骸接入新京安葬的。迁坟这件事原本几年前便下旨要做,但当时赵樽有了迁都和修帝陵的打算,所以此事先行撂下了。
他在发怔,宝音软软的嗓音又响起。
“父汗,草原那头是什么?”
一个小小的孩儿,一个他从襁褓里捧出来的孩儿。
东方青玄:“……”
更何况,这还是一个十一二岁就喜欢男子也是天经地义的时代,宝音的小心思中,更不可能有后世小姑娘的负罪感……
东方青玄笑笑,又揉她的头,“义父宠着女儿,应当的。”
如今,陵修好了,他的大婚过了,开春了,雪化了,天也放晴了……是时候接他夫妇回来了。
宝音恍悟般点点头,饶有兴趣地又问:“宝音出生时可漂亮么?是不是一出生就口含珠玉,面有霞光,令天地为之变色?”
“那阿木古郎,来日宝音出嫁,你会来南晏吗?”
宝音在世安院住了下来。
得此消息,赵樽大怒,“饭桶!”
东方青玄神态平静,“娘娘但讲无妨!”
宝音撒着娇,眼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娘的脸色,又乖乖做个鬼脸,笑道:“想必阿娘最是清楚,心病还需要心药医的道理……宝音这病,沉疴久矣,非阿木古郎不可治……阿娘……”
帝陵对山那一座陵墓也没有空着。
宝音“哎哟”一声,摸摸头,又摸摸脸,再摸摸肚子,到处揉了一遍,终于虚弱地把手心放在胸口上,极为无辜地沮丧着脸,可怜巴巴道:“阿娘,此乃心病——”
东方青玄笑叹一声,入了屋。
说到底,他确实欠了这孩子。
东方青玄斜眸看她,轻声回答:“菁华公主家的如花酒肆里……”
“呵,阿娘莫要叹息……”宝音又趴在她腿上,脸颊磨蹭着她的腿,慢悠悠的声音里,满满的都是憧憬:“阿木古郎长得好好看……看着他,宝音就会很开心呢。阿娘,你不觉得吗?”
夏初七眉头一拧,摇了摇头叹道:“跟我就别咬文嚼字了,你又不是酸秀才。再说,我有什么可质问你的?我教女无方,让她这般不管不顾的跑到世家院来撒野,让你看了笑话……”顿一下,她又笑,“说到底,该道歉的人是我。当年那席话原本只是玩笑,却不想一语成谶……”
这句话有些残忍,却是实话,是他不得不说的实话。
有那么一瞬,他有些不敢看她的眼。
但孩子的世界,大人也不得不尊重。
默默关注着,他改变了对赵樽教育孩子的看法。可他却不明白,这赵樽教育出来的女儿,前一阵子还整天叽叽喳喳的像一只小麻雀,在他跟前窜来窜去,这两天为什么却突然就沉默了下来?
在以往,不管大事小事,夏初七几乎从来没有对宝音用过商量的语气。这一瞬,宝音第一次感觉到了来自阿娘的尊重……她的阿娘,把她当成大人来看待呢。
小宝音占据了他的寝室,他只能去睡客房。可他刚刚走到客房的院子,便看到“生病”的小丫头坐在那门口的台阶上,身上披着他的袍子,娇小的身子蜷缩一团,一副意兴阑珊的表情。
他似乎很尽力……
从小娇宠,她或许任性,但本质善良。
那样的目光,在阳光下太过清亮,太过无辜,太过稚嫩,就像此时从树叶中穿落坟上的阳光,明亮得几乎就要照亮他埋在心里的层层阴霾……
马车消失在街角,他回过神时,发生眼眶已有湿意。但头顶上冷冽的风雪却没有了。
然后,又点头,微微一笑。
东方青玄微微抬手,遮了遮刺目的阳光。
宝音扁了扁嘴,拖着长长的袍子,围在他的身边绕来绕去,嘴上满是小得意:“大晏皇帝爱妻若命,也护妻若命……若非本公主突发疾病,你又怎能私下见到我阿娘?……更遑论与她私下叙旧了。”
大恩人宝音公主?
赵樽脸色微沉,那浓浓的帝王之气下,是压不住的笑意,“朕很忙的……”
宝音眼睫毛忽忽一眨,撇着嘴巴哼哼道:“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反正这个世上,除了你,也没有人知道宝音小时候长什么样子了。”
人人都说不可,你又为何执着?
又有多少人,无名无姓就那般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