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毓红肿的脸微微一怔,郑二宝也愕住了。
“爷,不关她的事,都是奴才……奴才该死。”
认识第七个年头了,这是阿七第一次脱离他的视线。
他磕头道,“爷,你饶了月毓姑娘吧,她挺好的人啊,对你也是忠心耿耿,您饶了她吧。”
她一定去了北平。赵樽这样告诉自己,为了他们的女儿,她肯定会回去。只要她回去了,他就能找到她了。
她知道,在赵樽的心里,爱的,不爱的,从来都分辨得清清楚楚,没有过半点模糊的界限。
“阿弥陀佛!殿下,可看明白了?风筝缠在一起了,若不想剪线任它飞去,又不舍得扯它落地让它们分开,如何再上天空,飞得更远?”
他明白了,让月毓伺候他这个奴才,那不仅说明她是奴才的奴才,还在于……月毓成了他的女人。
酒入喉咙,夜渐渐深了,房中的火烛在忽闪忽闪,他却毫无醉意。
雪上加霜,伤口洒盐,干这种事儿,让元祐特别愉快。
她说过的,等他为帝,要带她去看江南的烟雨,微服私访,像神仙般为那些苦难的百姓带去突然的惊喜,让他们感觉到遥在天边的帝王就在面前,与众生平等。她还说过,等他为帝,要带她赏八月的桂花,她说她以前的军营里,就有两棵桂花树,她曾把桂花收集起来风干,然后装在枕头里,晚上枕着睡,可以不再做噩梦。她说,在她那个时代,有一种桂花糕特别好吃。她说,待他为帝,一定要造吨位更大的宝船,不仅要发扬海军力量,还要下南洋,去看美洲的靓女,看欧洲的猛|男,她说,那里有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的人类,她让他除了武力征服之外,要用己德己能让这个民族受世界人尊敬,再不会饱受侵略之苦。她还说,待他为帝,一定要征伐琉球,把那里的倭人赶到海里去,让他们俯首称臣,不会再有甲午海战,不会再有鸦片战争……他不知道什么是鸦片,她说便是罂粟提炼的,与他吃的那个茯百酒有点联系。她还说,她要研制一种新药,彻底治愈他的头风,并且把她研究的方子弄到药厂去,成批量的生产,从此之后,各地都要建医院,建学校,科举制度也要改革,不要永远的考八股文,培养出一群酸腐书生,只会纸上谈兵,不懂发展国防。她还说,不仅要重视农耕,还要走工业改革之路,要伫立在世界民族之巅,才不会让后世子孙受人欺负……
从来他都觉得,这是上天赐给他的妇人,她满满的占据着他的心,从无半分缝隙。
即便真的失望,也再给一次机会,莫要去了那个地方。
赵樽静静立在原地,看着他的秃顶与袈裟。
可盼了,终究还是失望。她没有在营里,也没有在她的房间里,更不会像以前那般,死皮赖脸地缠着要跟他一起睡。
左一个巴掌,右一个巴掌,在脸上“啪啪”作响,他嘴里也不停为月毓开脱。
寺内空荡荡的,两个小沙弥看见赵樽过来,低头合十,恭顺地将他引入后面的禅院。
长夜过去,轻风如锉。
可赵樽静坐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道常缓缓睁眼,面带微笑,“老衲若不那般说,她又如何肯离开你?”
乱七八糟的思维交织着,他重重坐在她走之前坐过的床沿上,看着仿佛被洗劫过的房间,也看到了压在砚台下的那封信。
他没有抬头,指着门,头却偏在另一侧。
他害怕多想一下,会失态,会失控,会不管不顾。而那样的他,不是阿七要的男人。
太阳缩回了云层,乌沉沉的天像是要下雨了,阴沉,低压。
阿七听不见,即便听见,也不会回答。
他的声音不冷不热,让人辩不清情绪。
赵樽双目浅浅一眯。
“爷……奴才挨几个巴掌没事的……”
他是了解他家主子爷的,他回来了,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可他的眼睛里分明是少了些什么,又多了些什么。
赵樽冷冷剜他,赤红的眸中写着“自作多情”几个字,却道,“你觉得月毓如何?”
“喝完了?赶紧滚蛋!”
是他太忽略她了吧?男人每日里总会有许多的大事要做。为这个而忙,为那个而忙,为整个天下而忙,却在不经易间,就伤害了自己最亲最在乎的那个人。他以为她会永远在身边的,从未想过会失去。他虽然没有刻意去忽略过她,可拥有的太多,拥有了太多阿七的好,让他忽略了两个人的感情,哪怕有过七年沉淀,有过生死考验,也需要去细心维护,密密缝补。
“主子,奴才阉人一个,实在受不得主子这番疼爱……”
静寂中,郑二宝听见了自己狂热的心跳声。
这个和尚,他有才有德,却不像世外高人那般掩名埋姓,寄情于山水之间,却冒着天下大不韪,参与到了国事之中。然而,他不图名不图利,不想名传千古,也不要赵樽给予他的任何官职与利益,更没有还俗的意愿。
喉咙里“咕哝”了一声,月毓凄凉一笑,从门边收回视线,泪珠子终于大串大串地滚落。
在经过一番短暂的纠结之后,他终是“咚咚”磕头。
一句话石破天惊,震得郑二宝与月毓久久无法回神。
赵樽黑色的皂靴,停在他身前三尺处。
沉吟一瞬,他没有坐下来,只盯着道常,“本王事忙,不想博弈,只问缘由。”
(注1:根据歌曲《性空山》改编。)
郑二宝脸上的皮肤曾经夏初七形容为白馒头,可见其白皙嫩滑,这么几个嘴巴打下去,很快便浮起了红红的指印,两边脸都浮肿起来。
“大师,我很小便会玩风筝了。可我的想法不同,便是始终缠在一起,一起死去,我也不想让它落下来,重新再飞。落地再扯开的风筝,难保不会受到损坏,无法缝补……”顿了一下,他视线微微一厉,直视着道常,“正如你所说的天道,正道、江山、社稷……每个人都认为我应当在乎,都认为男儿立世,当以兼济天下,泽被苍生为荣光。大师你可曾想过,若是没了她,我纵是称霸天下,拥有风光万里,又与何人共赏?”
堂堂晋王……也会怕人家不要他,说出去都得笑掉大牙。
听他终于喊了自己,郑二宝“哎哟”一声,赶紧停住手。
赵樽冷冷一哼,并不搭理他。可元祐看着他一本正经地收拾夏初七留下来的纸墨,药瓶,还有那什么面膜、蜜粉等乱七八糟的女人玩意儿,却像看见了怪物似的,不可置信。揉了揉眼睛,他嘴里啧啧有声,还是不肯相信自己看见的。受情伤谁没有过啊?可受情伤受得他这么镇定,还镇定得变了性子,像个娘们儿似的收拾屋子的男人,他愣是没有见过。
絮絮叨叨的话,郑二宝说得零碎,却也清楚。
可是她都懂得,他的阿七懂得很多,并且能够一件件说服他,告诉他到底有什么好处。
至于到底是什么,郑二宝只是一个奴才,他也闹不明白。
天儿已经大亮了。晋军营地的将士们在得知赵樽就要回营时,紧张的心情比天更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