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男人正在慢饮细聊,听她说典故,都不免抬起看来,饶有兴趣。
“喂,你该不会真的睡着了吧?”
“我是你的谁?!”元祐板着脸,佯装生气。
“啥分?”夏初七略有不解。
“怎的了?”他手上动作略略迟疑。
赵梓月低眉顺目的跪于殿中,细着嗓子说话,便未抬头。
夏初七嘻嘻一笑,掬一把水拍在胳膊上。
夏初七抚着他精致的眉眼,凑过唇去吻了吻,笑道,“阿木尔并非一个没有头脑的女人,她敢忤逆东方青玄,敢冒着被你发现的危险做这样的事儿,定是得了旁人的点拔,或者说有人给了她承诺。若不然,她怎会这样傻?”
“梓月,不要怨你爹。”贡妃脸上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要柔和,也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来得从容,若非那一闪而过的歉意,赵梓月一定会误以为,他们面前的困境从不存在,“他想你嫁个好郎君,很早之前他就说过。”说到此,她微微偏开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无声无息的洪泰帝,一始即往的带着浅笑,“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可你父亲,最爱的是你这个女儿。在你还很小的时候,他就总是担忧,他的女儿这么美,这么好的,这么傻,该选一个怎样的驸马,才能让他放心?”
“赵十九,其实我与你玩笑的,我并未怪你。做大事之人不拘小节,若我真为了这样一件小事,与你为难,又如何做得你的妻?如何能与你肩并肩闯这个天下?”
这个问题夏初七早就与赵樽探讨过。说到底无非是自私与责任之间的问题,人活着,不仅仅只是为了自己要活下去,更得为了尊严而活下去。不过,这些话她从来没有与晴岚说过,这个时候,自然也不必解释那么多,只摇了摇头,心情愉快地扬起下巴。
在酒桌上的时候,其实她就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在东苑的时候,阿木尔指使弓箭手想要射杀她,可是却被赵樽抓住了箭。这件事儿夏初七能猜中,赵樽与东方青玄自然也会知道。赵樽知晓之后会不会报复,或者会做出什么事来,她没法子完全料中,但东方青玄显然要给他一个交代。
夏初七穿上一件由晴岚特制的“新式孕妇睡衣”走入内室时,赵樽正半敞着衣襟,斜斜地躺在床上,翻着她白日里看过的一本书。看她过来,他起身扶她坐下,拿起干绒巾,为她绞头发。
“你才傻!既然要丢,为什么还要拿?”她不高兴的嘟着嘴巴,手指头便往他身上掐去,这一掐,用了十成十的力,痛得赵樽闷哼一声,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摇了摇头,轻轻搂她过来,一边为她宽衣,一边低低的道,“阿七这么聪明,还需要爷解释么?”
可夏初七知晓,他并没有睡去。她拿不准赵十九对太皇太后的感情,想要提醒他不要被一只披着羊皮的母老虎伪装的温柔哄骗了去。但即便心里这样想,她也能理解,赵十九从六岁离开柔仪殿到坤宁宫,一直被张皇后抚养,在十余年的时间里,不管张皇后的内心怎么想,但至少在表面上,她给足了赵十九母爱,那是在他离开贡妃之后,能得到的唯一一份母爱。
夏初七一撑额头,唇角的笑容扩大了,“哎!怎么上个茅房,把魂儿都上没了?”自顾自说完,她放下筷子,环视一圈众人,笑道:“反正闲着无聊,我给大家说一个‘吃豆腐’的典故吧。”
夏初七嘟嘴,“虐待孕妇!讨厌!”
说罢,他把盘子往前一推,为赵樽与东方青玄都献上了一块豆腐。
被人夸奖总是愉悦的,尤其是被心爱的男人夸奖。夏初七哼了一声,心里舒服了不少,可还是没有轻易饶了他,哼一声,推了推他的手。
听得贡妃的询问,赵梓月愣愣看她,摇了摇头。
她恨着自己,冷笑声声。
对于那个把赵十九养大的太皇太后,夏初七其实一直不知道他到底存着一分什么样的感情。见他沉默,她微微一笑,双手撑在他肩膀上,把他轻轻平放在床上,自己则骑上他的腰,垂手替他按摩起太阳穴来。
可这世上,哪一个做娘的不想见闺女的?她不信。
“……阿七,这般着急做甚?”赵樽无奈地配合着她,脱掉左袖,又脱掉右袖,眼看上衣脱了,她又要来拔裤头,不由哭笑不得地扼住了她的手腕,冷不丁的一个翻身,便把她调转过来,紧紧勒在自己的怀里。
她第三次夹了同样的菜,说了同样的话,就连迟钝的陈大牛都好笑不已,可乌仁潇潇似是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没有反应过来,仍然用一句“好的”打发了她,明显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夏初七怎可能不理解?他二人目前处境艰难,在京师的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任何一点小岔子都出不起,也输不起。赵十九有赵十九的筹谋,她相信他终会乾坤扭转,拨开乌云见月明。可是在那一场暴风雨来临之前,多树敌绝非好事,尤其是东方青玄这样的敌人,更是不宜硬碰硬。
“阿七准备给爷多少积分?”
顾阿娇自从入得楚茨院之后,便与夏初七住得很近。两个人朝夕总见,加上上次赶制赤古里裙,夏初七怀孕的事儿,便没法子再隐瞒她。不过,那姑娘心思细腻,她察觉出来了,却懂得避嫌,从来没有主动问起,夏初七为免生事,也没有专程向她解释过此事。但是,她虽然相信阿娇不会做对不住自己的事,却也不愿意因一些细小的疏忽大意害了小十九。故而,这些日子以来,她便以顾阿娇的安全为由,让她不要离开楚茨院半步。
“宿夕不梳头,丝披两肩,婉转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嗯。”她有气无力。
“……说了不懂。”
好一会儿,待他从唇上抽离,夏初七才半阖着眼一叹。
“娘娘,奴婢把东西拿来了。”
“嗯?”赵樽冷峻的眉头微微一皱,似是仍然不解,目光凝重地走了过来,微微弯腰搂住她,“到底所为何事?”见他这般,夏初七不大高兴的摊开了手。
“他说下不为例,若还有下次,他会亲自动手。”赵樽说罢,见她不动声色,表情不辨喜怒,眸色慢慢沉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来,“阿七,眼下没有比你和孩儿的安全更为紧要的事情,你可理解?”
说罢,她喊了一句月毓。
“母妃……”
她每一个字眼都温和柔暖,无一处不像一个疼爱的女儿的母亲,可这些话落在赵梓月的耳朵却针针带刺,句句锉心。她知道,即便她嫁了人,出了宫,但丫丫被留在这里,她的心也就被留在了这里。不管她走到哪里,其实也没能逃脱这座牢笼。
“至少……”拖曳着嗓音,夏初七映着灯火的眸子,微微一沉,“得等小十九出生,我才能让她离开。不是不信任,而是我赌不起。”
赵樽没有辩解,瞄一眼她高高隆起的小腹,叹一声。
席上暗流涌动,赵樽与东方青玄都似浑然不知,自顾自饮酒说话。而陈大牛这憨直的汉子,也不知倒底有没有听懂夏初七的话,他呵呵大笑着,愉快地道。
贡妃过来扶起她,额前的金步摇在烛火下摇曳着,映着她的白发和她脸上的微笑,让赵梓月心脏宛如刀割一般,“母妃,你怎的变……成这样了?你怎的……变成了这样……怎的……”
这时,外面传来内监的唱声,“大长公主起轿!”
夏初七微微一愣,“她说什么了?”
她的脑子里,还是她光彩夺目的母妃,那一个令阖宫妃嫔嫉妒了一辈子的母妃,而不是面前这个完全失了颜色的中年妇人……她甚至不敢去想,若是哥哥见到母妃这般,会有多么的难受。
“再脱爷就光了!你傻不傻?”
赵梓月抬头看了她一眼,涂了丹寇的手指拽着衣摆,迟疑好久才轻声道,“母后,我母妃现在乾清宫侍候父皇……我若嫁人,丫丫便独在宫中,我可不可以让她随我……”
听了他的解释,夏初七抿着的嘴上,已经是绷不住笑意了。
赵樽鼻翼里轻“嗯”一声,点头道,“爷允许你倒贴。”
“娘!”赵梓月哽声不止。
实际上,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是隔着一层窗户纸。要是不戳破,有些人便永远也走不出来,她故意调侃打趣,无非是想要乌仁正视与元祐之间的事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