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笑了:“你只要回答朕就好!”
“首辅,今天冯保多有冒犯,你可别见怪!”两个人面对面地静静坐了一会儿,冯保想想今天的事情还是得和张居正聊聊,本来两个人好得象穿一条裤子似的,今天突然好几次都有不同意见,可别埋下什么祸根才好,今后还得长期相处呢,于是压低了声音先向他赔个罪。
张居正这时眼里也放出了光,对着皇帝拱手:“皇上!这个办法确实可行!”
“嗯……”冯保这时点了点头,与他对视了一眼:“其实现在再去说以前的事情,都是马后炮了!就算他想出那次‘反间’有些灵光一现的意思。后来的三患齐发,除了派阿珠和小倩是太后提出来的,选拔三千精兵、移调李成梁、提升戚继光和胡宗宪,包括这后来的生擒龚正陆,这些事情哪件不是他想出来的,哪件事情是你我二人创新出来的?”
皇帝居然在这个时候还有功夫似笑非笑地开始了调侃:“哦?先生,这个评价很高啊,还很少听到你这么评价人!”
而且,最重要的是,从某种意义上说,让吕调阳当众“割发代首”,比革去官职更让他难堪,这种惩戒方式会让他以后一直在士大夫圈子里抬不起头来。
“那就好!先生,朕来问你!既然你认为吕调阳并不死板,那么你认为,他能不能够接受割发代首?”
冯保摇了摇头,他跟着皇帝跑了一天,先在米店和刘知广安排的“花和尚”打手们打了一架,后来又去绣楼火场把明清、明澈两姐妹救了出来,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就开始处理蝗灾这件万分棘手的事情。
这一句显然点到了最关键的地方,即便是认为非常了解吕调阳的张居正,此刻也不敢打保票他一定会接受,现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皇帝突然一下严肃起来:“好!先生快言快语,举贤不避亲!朕就喜欢这样的!朕再来问你们两个!割发代首,是因为头发和脑袋一样重要,身体发肤皆受之父母,一丝一发也绝不可弃,对吧?”
张居正明显看到了皇帝眼里的这束越来越强的亮光,不由得愣住了:“皇上,您……”
虽然表面上保留甚至升了他的官,但实际上,既杀了他的威,还给他戴上了紧箍儿,让他以后只能夹紧尾巴做人!而且这个紧箍儿也只能再给他一次失败的机会,只要他再次失误,那就连玉皇大帝都救不了他了,只能自裁以谢天下!
“是!”二人急忙答应,目送皇帝去了里屋休息,也不敢多说话,简单耳语几句,他们两人就各自提笔写了起来。
朱翊钧的脸上灿若夏花,能够让张居正心悦诚服,估计这普天之下,也没有几个人可以真正做到!
张居正被皇帝给逗笑了,阐述了一下自己的心迹:“皇上!吕调阳与臣搭了多年班子,臣很了解他,臣也非常认可他的为人和办事!要不是这次确实因为他不小心铸成大错,必须从法理上对他进行惩戒,臣一定会力挺他的!即便如此,对于他的为人,臣还是佩服的!”
因为大概的思路都说得很清楚了,二人也经常代皇帝起草旨意,所以很快就草拟完了。相互交换看了看,都表示比较满意。张居正小心指了指里屋,那意思是需要现在把皇上叫醒么?
“这个吕调阳,他不会撂挑子不干了吧?或者他要是较起真儿来,满怀士大夫的铿锵骨气,宁可杀头也不愿意割发,那就枉费我们在这里为他考虑了!”他适时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先生,朕问你,你觉得吕调阳这个人死不死板?”
考虑了一会儿,张居正终于说话了:“皇上!这个保票我和冯总管都不敢打,要是想稳妥起见的话,建议在起草正式的圣旨之外,由我给他写一封私信,或者由您给他回一封密折?”
冯保笑了:“他可不是一般的后生!这些事情不算,还有他开创的那个比廷辩还要系统的,叫什么‘头脑风暴法’,什么离经叛道的想法都可以说!他还主张不用强权,运用市场对市场的方式去打击不法商贩,真正安抚百姓生活!他还体察下人,自罚禁食,甚至主张人人平等,今天还差点儿……”
“嗯……”皇帝歪着脖子想了一会儿:“不用麻烦跑来跑去了!这密奏折子朕也没瞒过你们,你们俩就在这儿商量着把这两道旨意都拟出来吧。朕去后面的屋里眯会儿,今天有些累了!拟完了叫朕,如果你们俩饿了,让大伴儿叫夜宵吃,就说是朕叫的!”
“是!”张居正向皇帝施了一礼:“那臣这就去草拟这道正式旨意,拟好以后拿来给皇上过目?至于这道密旨,要不请冯总管替您代拟……”
天啊!这也太能联想了吧,就提了这么一句《春秋》,一下把这两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联系了起来,就能创造一个奇迹!
“嗯!”冯保没有去接他的话头,象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其实我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了,是从他提出‘反间’刘一鸣开始的!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只是一刹那间就想到了,比当时你我通过信鸽来往交换意见不知道要快了多少倍!”
朱翊钧现在只担心吕调阳这个人,他是个敢作敢当的人,从他主动要求单独承担责任就看得出来,但是敢作敢当的人往往都比较执拗,希望这个执拗的人能够看出来自己的良苦用心。
张居正一下愣了,急忙问道:“差点儿什么?”
冯保差点儿就把皇上今天差点儿为朱雀尝试解药而吃到毒药的事情说了出来,害怕张居正知道了拿这个作为杜绝皇帝出宫的说辞,急忙改口:“差点儿代我受过,把责任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总管过谦啦!我也一直在想,看来以后我的处事方式也得改改。皇上已经亲政了,而且他的想法越来越超出我们的预料,既着眼长远,还构思巧妙,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贪玩的懵懂少年了,我们真的需要真正好好听听他想表达什么意思了!”
几乎是话音未落,二人又同时睁大了眼睛,脸上尽是一派惊诧万分的表情,连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张居正一脸的不解:“皇上,为什么这么问?”
冯保最先沉不住气:“皇上!您的意思是,先不撤吕调阳回来,也还给他加封户部侍郎,既把这顶‘无缨之帽’给他戴上,但是又用‘割发代首’对他进行惩戒?”
皇帝笑着点了点头:“是这意思!这也是你刚才提示朕说了曹操的那个典故以后,朕才临时想出来把它们合起来考虑的!‘无缨之帽’和‘割发代首’双管齐下,相当于给孙猴子戴上了紧箍儿,既让他守规矩,又让他拼命向前。行不行这个点子?”
张居正瞪大了眼睛:“你原来没跟我说过这事的隐情,怎么不早告诉我,那会儿他都还没有亲政吧?”
“他肯定是累了,先让他再休息一会儿吧。”冯保拍了拍张居正的肩膀,让他先等等,然后打开门,让外面的太监给送些点心过来,两人就在桌前一边喝茶,一边吃些点心,算是夜宵了。
张居正也的确意识到了这一点,既然皇帝都做出了让步,那么自己也就没必要再死扛了!各让一步,是最好的选择!
“是这样!”二人同时点头称是。
冯保高兴得把两只手的大拇指都举了起来:“当然行啦!皇上!您这一褒一贬,明责暗励,太好啦!您是怎么想出来的啊?我们俩在这儿半天了,根本就没往这儿想,只有您一下就把这两个结合在一起了!真行啊!就和您当时想出‘反间’刘一鸣一样!张大人,这个办法真的可行啊……”
张居正罕见地频频点头:“说得好!要不是你这么总结一下,我还真是没往这方面想!皇上确实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大明神龙之首了!我们这些先帝托付的顾命大臣,有时候还在沾沾自喜,其实已经就被年轻的皇上越落越远了!要说后生可畏,还真是这样啊!”
他认为,今天首先是这个讲理的方式打动了张居正,让他觉得皇帝不是在用威权压他,而是给了他这样知识分子的足够尊重。其次是“割发代首”这个惩戒方式打动了他,让他觉得皇帝也在为他考虑,做出了让步。
“是!回皇上的话,吕调阳沉稳而不失创新,并不死板!”张居正被皇帝由一筹莫展变成万分自信的神情吓了一大跳,急忙正色回答。
皇帝一拍椅子的扶手:“好!这个主意好!既写一道正式的圣旨,让他的‘割发代首’有了观众,一来平复一下大家的不满情绪,二来也把这个惩戒真正做实;又写一道密旨,鼓励他一下,让他明白我们对他的良苦用心,让他加紧戴罪立功!”
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啊!
如果你没有打动对方,再好的设计也会付之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