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子而食,就是说人被逼得没办法了,只能残忍地将杀掉孩子作为食物,但又不忍心残杀自己的亲生孩子,只能互相交换着,互杀而食。
第一御厨王艺茂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偷偷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他,又赶紧低下头去。
给朱衡的密旨,先是对他进行了充分肯定,而且告诉了皇帝已经派出吕调阳持有尚方宝剑的事情,让他有事多与吕调阳一起商量。如有发现官员徇私舞弊、贪赃枉法,军队杀良冒功、救灾不力的,一律先斩后奏!
当然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解决好黄河决口这件事情,哄抬米价,炒作厕纸,其实都是由于黄河决口引起的。
把最后一页撕开,将这张夹页小心掏了出来。
“山东德州,已经是满目疮痍,遍地哀鸿。黄河绝口之后,大水泛滥,良田被淹,村庄被毁,人畜伤亡无数。大涝之后即是大旱,夏秋两季大部绝收。农民开始吃草根、树皮。到后来,草根几乎被挖完,树皮几乎被剥光,灾民开始大量死亡,在许多地方出现了‘人相食’的惨状,一开始还是只吃死尸,后来杀食活人也屡见不鲜。人们纷纷易子而食,卖子卖女求活。”
他继续看下去。
中间的字迹已经模糊了,但是夹页的内容还是让他大吃一惊!
终于写完了,朱翊钧揉了揉眼睛,推开门,想四处走走,排解一下胸口的抑郁情绪。
看到最后这一段,朱翊钧眼睛都湿润了,不禁又拍了一下桌子,叫了一声“好!”,这样的清官好官,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王艺茂和太监们被吓坏了,瞬间跪了一地:“陛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臣诚惶诚恐,恳请皇上采取果断措施!旱情固然严重,但如果朝廷停免赋税、采取赈灾措施,就能迅速减少灾民的死亡人数,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这个朱衡,搞什么鬼,居然在密折子后面还秘密夹带他页?他这是怕有别的人看到密折子么?
王艺茂捣蒜似的磕头不止,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给皇帝看:“回皇上的话,这几道菜确实是削减单子内的菜品,但是皇上既然今天既然想吃,臣就给做了。而且皇上近来以身作则,吃饭经常都是只在上书房内简单吃一些,一不摆宴,二不设席,早就远远超出了原来预计削减二分之一开支的预计,甚至削减了十分之八九都不止。所以,臣今天就私作主张,如果连皇上爱吃这三道菜的愿望都不能满足,臣就太不近人情了。”
王艺茂他们走了,心里满怀着对皇帝的尊崇与爱戴。走得不远的时候,听到他们当中有人小声地说了一句:“真是一代明君啊!而且皇上对我们这些下人都这么好,我们真是有福了!”
两相一比对,他这才发现自己今天吃的这三道菜居然全是节约保留单子之外的,全是被砍掉的相对奢侈菜品。
皇帝这才满脸是笑地看着他们,却也没再去扶他们,只是站到了门边,“那就听朕的吧,你们走吧。我再看会儿折子!”
“但是山东各郡的官员们,并没有受什么影响,他们都利用自己手上的特权,拼命地囤积粮食,炒高粮价,从百姓手中掠夺最后一点财产。饥民们饿死了,冻死了,他们却根本不在乎。他们坚守在当地是因为朝廷马上要下拨赈粮钱款,他们好一一吞没。”
原来是这样!
他懊恼地挠了挠头,但是象是被什么提示了一下,看了看鱼翅汤,又看了看折子,突然想到了什么,叫了一声:“来人!”
朱衡在最后说,如果国库发放银两数量不能及时到位,就从他自己率先作起,先捐出三百两银子,而且发动山东官员免领当年俸禄,先帮助国家渡过难关。
皇帝用手指了指那个太监:“你去把冯保前几天拟的节约吃穿用度、减量二分之一的那个详尽安排拿来!”,然后又一指那个御厨:“你把你们御膳房节约二分之一砍掉的菜品单子拿来!”
谁知道刚才拍这一下太用力,把碗里的鱼翅汤打拨了,一下洒到了折子上!
这时又看了看桌上的折子,朱翊钧却猛吃了一惊,刚才撒在折子上的汤这会儿干了,却在折子的最后,显露出另一片墨渍来。
王艺茂甚至跪着向前走了一步,头猛地磕在地上,几乎磕出血来:“陛下,您还是惩罚我吧,您打骂甚至砍我脑袋都行,都怪臣自作主张,没有及时提醒您,这都是臣的错。您是大明天子,九五之尊,您可千万不能饿坏身子啊,臣等万死也不能看着陛下饿着不吃饭啊,陛下!”
皇帝盯着王艺茂的眼睛,带着不怒而威的神情说话:“今天我挑的这几个菜都是节约令颁布后被削减的菜品,是么?”
有一些繁体字,他不会写,在书架上找了本字典,对照下来,一一写上。
“吾皇万岁!臣写此页,非是臣不信任皇上身边,而且臣自己也没有想好。臣斗胆设了一个夹页,如果皇上能有机缘看到此页,足以证明苍天有眼,皇上洪福齐天。”
皇帝笑了,站起身来,把王艺茂和那几个太监都扶了起来,笑嘻嘻地说道:“朕明白了,朕错怪你们了,是朕的不对,真没有细细看菜品单子,挑的都是削减单内的。你们都没错,你们回去吧,朕虽然节约了排场,但既然朕同意在皇宫内外发布节约令,朕就要带头执行,不然的话,上梁不正下梁歪,朕这一违反,王公大臣们纷纷效仿,这节约令就成为一纸空文了,甚至会变本加厉,得不偿失。你们去吧,朕决定了,明天罚朕一天不许吃饭,以正视听,从我做起!”
他把折子放到烛台下仔细查看,果然,里面还有一张夹页。
二人答应一声,急忙转身去拿。
皇帝却只是静静听着他们一嘴一语的说完,然后猛地一摆手,板起了脸:“行了!不用再说了!朕已经决定了!怎么?你们还想让朕更改决定,再犯一次错误?”
“臣年岁已老,死不足惜,挤不挤走也没有关系。只是可怜这一省民众,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一旦爆发大规模的暴动,将极大威胁朝廷安危。”
下人们都愣住了,纷纷磕头不止:“臣等罪该万死,万万不敢!”
鱼翅汤沾染了墨,混合着一种奇怪的味道。香,却极沉。
他又掏出那方手帕来,看了一眼,轻轻放在鼻子前嗅了一下,顿时传来淡沁心肺的芳香。
走着走着,已经来到偏殿旁边的花园里。伸伸胳膊踢踢腿,转了几个圈,自己活动了一下,然后把卫士和太监们都远远支开了去。
太监和御厨很快拿来了两张单子,不一会儿就放到了皇帝的书桌上。管内府和御厨的负责人也都跟了来,静静站在一边,等候他的询问。
朱翊钧想了一想,迅速提笔写了两道旨意。
“各地的衙门,也大都视而不见,上下敷衍,互相蒙蔽,极力掩盖真相。他们还美其名曰:‘只有富人才需要把赋税全部交纳。对于穷人,我们所征收的,绝不超过土地上所能出产的东西。’实际上,他们做的一切,只是蒙蔽圣上而已。”
难道这后面还有一个夹页?
朱翊钧急忙把折子移开,再一看还是有不少汤留在了折子上,把一些字都给弄模糊了,墨迹混作了一团。
人性不存,与动物何异?甚至连动物都不如。虎毒尚且不食子。人,都已经易子而食了,那将是多么悲惨的场面。人,在肚皮没填饱之前,是没有任何尊严的,也没有任何道德而言。
朱翊钧看到这里,已经是心惊胆寒,这么严重的灾情,却是怎么也想不到。而且包括张居正在内,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自己这些。
公开的圣旨,一是加封朱衡为内阁大学士、八府巡按和钦差大臣,节制山东所有官员,总理此次救灾所有事务。二是撤销上次通过密折告朱衡刁状的山东布政司王怀远的所有职务,贬为庶人,永不再用,山东布政司先由朱衡兼任。三是派出十万军队全部上大堤,原定的二万监视兵力一个也不用,一切以救灾为己任,也归朱衡节制,成为疏导新渠的主力军。
最后几句话,字迹有些模糊,是朱翊钧根据内容猜的,而且朱衡提了几条措施,但是都被汤汁污浊了,看不清楚。
一道是公开的圣旨,一道是给朱衡的密旨,用了封条,加了朱砂。
“臣其实也知道,臣的到来对他们的虚报瞒报、中饱私囊是一个巨大的威胁,虽然臣曾经主政山东,他们目前还有所忌惮,但他们已经开始联名弹劾臣,极力把臣挤走。”
也不知道吕调阳到了山东后开始动作了没有,就说了一句朱衡站在最前面,他也是真够惜墨如金的。
这说话的声音虽然小,但还是隐隐约约地被朱翊钧听见了,他心情大好地关上门。一代明君!看来做个万人称颂的好皇帝,并不太难!
门口一个太监和一个御厨应声来入:“万岁爷,您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