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宋门,过了吊桥,看见十字路口聚了一大堆人。他策马走近一望,看清楚是一个小商人在狠狠地打一个骨瘦如柴的逃荒孩子,为的这孩子从他的手中抓了一个烧饼就跑。这孩子已经被打得鼻口流血,倒卧地上,他还在一边用脚踢一边骂道:“你装死!你装死!老子要打得叫你以后不敢再抢东西吃!”
李信听毕,猛地转过头去,恨不得三拳两脚将这两个谈论他的人打死。这时看热闹的人正在散开,不少人边离开边回头看他。人群中有两个方巾儒生背着手缓步向吊桥而去,并不回顾。他猜想必是这两个人中间的一个对他恶意讥评,但是他想起来《留侯论》中的几句话忍了一口气,跳上马,抽了一鞭,向南扬长而去。
牛金星被关在了卢氏县的监狱里,只要给张准请求一下,虎贲军派兵将牛金星救出来,问题不大。卢氏县距离洛阳不远,这么一座县城,交战的双方几乎都没有注意到的。
因为,他暂时还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他的仇人还在开封城里面,他的手上,还没有足够的复仇的力量。张准是说的很清楚很明白的,他只给李岩虎贲军的名义,却不会给他任何的人员物资,任何的武器装备。一切,都要他李岩白手起家。
一年前,崇祯八年的秋天,虽然秋收刚毕,但开封街道上到处是逃荒的难民,他们扶老携幼,络绎道旁。放眼看过去,黑压压的全部都是人头。差不多家家门口都站有难民在等候打发,哀呼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令人不忍心聆听。
“圣人,已经出了……”
李岩对着开封城,默默的自言自语。
宋献策说道:“弟知道得很清楚。牛启东从北京回来,绕道西安访友不遇,转回卢氏。李自成对他十分仰慕,且对他的遭遇十分不平,趁他从商州境内经过,出其不意,强邀而去。牛启东费了许多唇舌,才得脱身回家。地方士绅对启东素怀忌恨,知县白楹又想以此案立功,遂将启东下狱,判成死罪,家产充公。可惜启东一肚子真学问,抱经邦济世之志,具良、平、萧、曹之才,落得这样下场!”
宋献策微微一笑,高深莫测的说道:“天机深奥,弟亦不敢乱说,到时自然知道。”
吴清亮在这里犯下了一个大错误,就是没有将宋献策的名字报上去给张准,因此,张准并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好吧,这不能算是吴清亮的错,他根本不知道宋献策是何方神圣,他总不能每次解救一个人,都报给张准甄别一次吧。
李信打量一下宋献策的自信神色,然后凭栏沉思。国事和身家前途,种种问题,一古脑儿涌上心头,使他的心头更加纷乱,更加沉重。过了一阵,他重新望着献策,感慨地说:“既然本朝国运将终,百姓涂炭如此,弟倒愿早出圣人,救斯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李信有些担心的说道:“我也知道他很有才学,抱负不凡,不过我听说他确实投了李自成,回来窃取家小,因而被获。”
李信喝住了这个商人,跳下马来,分开众人,走近去看看地上的逃荒孩子,抬起头来严厉地瞪了商人一眼,脸色冷峻的说道:“为着一个烧饼你用着生这么大的气?他瘦得不成人形,经得住你拳打脚踢?打伤了人命你怎么办?”
魏忠贤失败之前,升李精白为兵部尚书衔,以酬谢他首建生祠之功。由于李信苦谏,李精白称病返乡,同时和阉党的关系也稍稍疏远。不久崇祯登极,诛除阉党,因知李精白与阉党交结不深,将他从轻议罪,判为徒刑三年,“输赎为民”了事。
李信苦笑着说道:“子山别催我急着作诗,先让我同宋先生谈几句话。怎么,宋先生何在?”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李岩就想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同乡牛金星,一个是好朋友宋献策。这两个人,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不是泛泛空谈之辈。难得的是,他们两个,对朝廷,都已经死心了。他们两个,也都在寻找新的圣人。
宋献策笑着说道:“大公子有一乡试同年,姓牛,名金星,字启东,可还记得?”
一年前的心境,和他现在的心境,已经是迥然不同了。一年前的心境,是迷茫的,是焦虑的,是忐忑不安的。现在的心境,是镇静的,是沉着的,是有深切寄托的。一年前,站在城内,他觉得不踏实。一年后,站在城外,他觉得很踏实。
“回去杞县!”
结果,好戏就连续的发生了——官府的人抓了宋献策,虎贲军又袭击了官府的人,将宋献策给解救了出来。官府惹不起虎贲军,只好灰溜溜的退走了。眼下,宋献策正在给虎贲军做文化教员。
李信见天下大乱,很爱读“经世致用”的书。他对国家治乱的根本问题看得愈清,愈讥笑那班只知征歌逐酒、互相标榜的缙绅士大夫,包括候公子方域在内,不过是“燕雀处于堂上”罢了。
但是,这并不是故事的结局。故事的结局,是官府回来了,将宋献策抓起来了,结果虎贲军又来了。张准离开杞县的时候,留了一个心眼,让罡字营指挥使吴清亮派人在这里潜伏,看看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听说有人要施舍,要救济,难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挤到前边,人数愈来愈多,把他团团围住。有的叫着:“李公子你老积积福,救救我们!”有的人干脆伸出手等他打发。
一年前阉党以天启皇帝名义派锦衣旗校到苏州逮捕人,曾激起数万市民骚动,狠打锦衣旗校,当场打死一人。至于替魏忠贤建立生祠,更被人们认为是“无耻之尤”。
吩咐一毕,他就分开众人,准备上马离开。面对这么多的难民,李信也是有心无力。当他刚从马夫手中接过马缰时,忽然听见人群中有谁小声问道:“这是哪位李公子?”
李信在二十岁那年,中了天启七年丁卯科举人,由于家庭关系,绝意仕途,不赴会试。明末士大夫间的门户成见和派系倾轧,十分激烈。李信尽管有文武全才,却因为他父亲名列阉党,深受地方上缙绅歧视和排挤。
他只能是站在开封城的前面,努力回忆以前的一切。去年的秋天,是他最后一次进入开封城。那时候,他还叫李信,还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当时的情景,他还历历在目。
宋献策点头说道:“公子说气运即是一个必然之势,此言最为通解。但星变地震,五行灾异,确实关乎国运,公子也不可不信。弟与公子以肝胆相照,互相知心,故敢以实言相告。倘若泛泛之交,弟就不敢乱说了。”
李岩仔细一问,才得知,原来,他被张准救出来,和虎贲军一起离开杞县以后,官府又派人回去杞县,继续搜捕和“李信”有关的人。宋献策就是因为打探他李信的消息,结果被官府给抓起来了。
特别是杞县离商丘只有一百多里,本县缙绅大户不少与商丘侯家沾亲带故,互通声气。侯家以曾经名列东林,高自标榜。这个侯家,就是户部尚书侯恂的家族,明末四公子的侯方域也是出身商丘。凡是与侯家通声气的人,更加歧视李信。李信愈受当权缙绅歧视,愈喜欢打抱不平,周济穷人,结交江湖朋友和有才能的“布衣之士”。
李岩又惊又喜,急忙问道。
沉思片刻以后,李信问他是哪里人,才知道他是从杞县逃荒出来的,居住的村庄离李信的李家寨只有二十里远近。说起来,两人还是老乡。李信不免有些感慨,随即命仆人将这个孩子扶到路北关帝庙门口坐下,替他买碗热汤和两个蒸馍充饥,再替他买一个讨饭的黑瓦碗,方便他继续讨饭。
他本来心中就很不愉快,这个人的话更狠狠地刺伤了他。国事和身世之感交织一起,使他对世事心灰意冷,连往禹王台的兴趣也顿觉索然。当天启三年,东林党人开始弹劾魏忠贤的时候,他父亲李精白在朝中做谏官,也是列名弹劾的一人。然而,后来不知怎么的,李精白一变而同阉党暗中勾结,三四年之内就做到山东巡抚。
……
李信立刻去禹王台找到来宋献策。两人相交,已经有四五年的时间,相互倒也十分的熟稔了。两人携手登九仙堂,凭栏眺望一阵,李信意味深长的说道:“献策兄,我本来想同足下畅谈天下大事,恭聆高见,可惜请社友诗兴正浓,且此间亦非议论国事地方,只好下午请移驾寒斋赐教。昨日兄云有一事须弟帮忙,可否趁此言明,以便效劳?”
天启末年,全国到处为魏忠贤建立生祠。李精白首先与漕运使郭尚友在济宁为魏阉建昭忠祠,随后又在济南建隆喜祠,所上奏疏,对魏忠贤歌功颂德,极尽谄谀之能事,确实无耻得很。当时谄事阉党,不仅地主阶级的读书人都认为无耻,连一般市民也很憎恨。
李信急忙问道:“天意云何?”
李信点头说道:“自然记得。只是,自从天启七年乡试之后,十二年来我们没再见面。去年弟来开封,遇到一个卢氏县人,听说他同人打官司,坐了牢,把举人功名也弄丢了。上月听说他怎么投了李自成,下在卢氏狱中,判了死刑,详情却不知道。一个读书人,尽管郁郁不得志,受了贪官豪绅欺压,也不应该去投流贼。足下可知道他犯的是不赦之罪么?”
宋献策高深莫测的说道:“天意本身人心,公子何必下问?”
宋献策娓娓说道:“弟只知近几年山崩地震、蝗旱风霾,接连不断。加之二日摩荡,赤气经天,白虹入于紫微垣,帝星经常昏暗不明。凡此种种,岂是国运中兴之兆?况百姓水深火热,已乱者不可复止,未乱者人心思乱。大势如此,公子岂不明白?”
宋献策低声说道:“是的,朝野上下,无处不是亡国之象。目前这局面也只是拖延时日而已。”
想到这里,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凑近宋献策的耳朵问道:“那么,新圣人是否已经出世?”
商人看看李信的衣服和神气,又见他骑着高头大马出城,跟着仆人和马夫,吓得不敢说话,从人堆中溜走了。其他看热闹的人也就纷纷散去,只剩下几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站在那里。
对于张准给予自己的任务,李岩是非常在乎的。这不单单是为自己的家人报仇雪恨的问题,还是改变整个河南现状的问题。虎贲军已经拿下了洛阳,他只要拿下开封,就可以将半个河南,都掌控在虎贲军的手里。到时候,开仓放粮,穷苦百姓就能吃饱饭了。
“驾!”
李信心思沉重地说:“弟浏览往史,像山崩地震之类灾害,在盛世也是有的,不足为怪。弟从人事上看,也确实处处尽是亡国之象,看不出有一点转机。不过,今上宵衣旰食,似非亡国之君。”
李信又看看地上的孩子,不过十三四岁,讨饭用的破碗被打得稀碎,一只手拿着打狗棍,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已经咬了两口的烧饼,睁着一双眼睛望他,好像又怕他,又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好像他这样的小灾民,李信这些日子,的确是见得太多了。
李信叹口长气,深锁眉头,俯下头,苦涩的问道:“你看,最多还可以拖延几年?”
“国家本来已民怨沸腾,救死不暇,最近朝廷偏又加征练饷七百三十万两,这不是饮鸩止渴么?目前大势,如同在山坡上放一石磙,只有往下滚,愈滚愈下,势不可遏,直滚至深渊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