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简说的那条城南江水,不是配歧伊川,是另外一条,叫做院歧川,又名石川。此河出盘龙山,东入大海,经过文川的一段儿,距离城池,仅有数里。
“我军自半月前全线出击,旬日内,已经连克高原等城,要说,声势已然做的不小了。何况,春天的雨,下不长。这雨又来的这样猛烈,或许用不了两三天,就放晴了。大将军的命令,不愁完不成。二师兄何必忧虑?”
雨下作业,体力消耗很大。次日一早,李和尚又派来了三千替补,换了第一批的三千人转回营中休息。如此,走马灯也似,连着换了三批人,全军的士卒几乎换了一个遍,第三天,三座堤坝全部垒造完毕。
“诸位,听明白了么?此战若胜,不管西线功劳多大,首功都在我东线!大将军殷切厚望,从不吝厚赏酬功,尔等敢不用命?”
天空的云,压得很低,好似伸手就可以触摸得到。上午的光景,阴沉沉的,密集的雨幕遮掩了视线,稍远一点,就看不清楚。
李子简先分出几百人,守在一边,以为应付紧急情况的别动队,然后吩咐部属,将剩余的两千多人,分作三队,八百人为一队,接替开工。盘龙山中大小的溪水很多,本来各流各的,如今雨水一冲,全部汇聚到了院歧川,加上冲刷下来的泥土,上游的水势涨的很高了,湍急奔流,如同一条怒吼的白龙。
“说三分里,有一回书,叫做关云长水淹七军。师兄,你可听过么?”
文川西边有条江河,名叫配歧伊川,流经盘龙山。
李和尚们是水手,乘风破浪靠他们;洪继勋们是罗盘针,辨别方向。统一协调他们的,是邓舍,他也是唯一的舵手,决定与引领船只行驶的航向。不管成功或者失败,从上船的那一刻起,他们注定,不再只是他们;而邓舍,也注定不再只是邓舍。
“谨遵将军之令,以报大将军之厚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是,是。有道理,有道理。”
吕布什么人?马中赤兔,人中吕布。连他都不行,高丽矮子们,当然更不在话下了。
一下雨,天气就潮湿。帐中烧了火炭,以祛除湿气。
三道堤坝,逐一决裂。洪水滔天,卷袭文川南门。掀起来的巨浪,高达丈余。新近增高的城墙,仓促完工,并不坚固,经过巨浪接二连三地撞击,很快塌陷。河水顺着城门的缝隙,沿着城墙的塌陷,滚滚入城。
倾盆大雨,瓢泼也似地倾泻下来。白茫茫的雨水,连天接地的,恍如天河倒灌,乱响成一片。从墙头、帐篷、树梢上跌落,冒着泡儿,汇聚成溪、成一条条急流的河。举目都是水,遍地都是水。
他举目四望,西方山势突兀,东边海水滔滔,北边的文川城,若隐若现。城外有一抹半环形的黝黑,仔细看去,隐约可见一条条的细线高耸其中,那就是他们来的地方,——海东军营。细线,不外乎望楼、辕门等等建筑。
七八个万户、千户服色的将校聚集火盆周围,有两个大概是才冒雨而来的,脱去了衣服,赤条条地正在烤火。其中一人说道:“可不是,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了。俺刚才巡逻营寨,西边还好,东边近海、地势低,弟兄们帐篷里,积满了水,倒不及。”
一场水,淹掉一座城。没有一个士卒伤亡,大获全胜。这是什么样的功劳?攻打双城之时,张歹儿、杨万虎先入城中,诸将叙功,邓舍赐他二人座位,高踞其前。何等的风光!他眼红到现在。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这位置,也该换他李和尚坐一坐了吧?
黄万户犹豫了下,道:“挖掘引水渠道,引海水西来,工程浩大,又有大风大雨,我军士卒没有经验,难以卒成。而且,若被城中知晓,高丽人必做防备。如此一来,此举成与不成,尚在两可。请师兄斟酌。”
一个千户随着他爬上来,一手扶住兜鍪,一手抓紧了一棵小树,仰头叫道:“将军!队分好了。现在就开始么?”风雨大作,河水奔腾,他需得大声叫喊,方能听见声音。
李和尚斜斜瞅他一眼,啐了口,道:“尚在两可?大将军有句话,常常教训俺等。你可知道,是怎么说的么?”
不到二十里的距离,足足走了两个时辰。路上,不时有人摔倒滑跤,一个个泥人似的,从泥水里爬出来,浑身上下湿淋淋、脏兮兮。稍微一张嘴,吃满口的水,风卷着扑打在脸上,连呼吸都是困难的。
这个堵塞的地点,本也就是他们选的。先让他们开工,一来万事开头难,二则,算是起一个示范的作用。
李和尚治军,有两个特点,一个是欢喜勇悍之辈,一个是对亲信人很宽松。李四既勇,又是亲信,故而,并不怕他。李子简啼笑皆非,拉住了李和尚,劝道:“师兄和他生气,有何用处?下雨的是老天爷,又不是李四。”撵李四,“灰撒得差不多了,还不快走?帐内用不着你了。”
……
他两人感情很深,李和尚心疼不已,急忙吩咐亲兵替他换去湿衣,备上热饭。
他的分析很有道理。
李和尚忍不住欣喜,嘴快裂到后脑勺上去了,他高兴地说道:“一点儿动静也无。那高丽人的战力,你又不是不知。天热了怕晒着,天冷了怕冻着。哪儿能与咱们相比?白费了黄万户的一千人,戒备了三天,半点儿事儿没有。”
李四大叫一声,心道:“苦也!”知道惹了祸。要在李和尚高兴时,或许会一笑置之;放到现在,正赶上他焦躁,一顿鞭子少不了了。李和尚果然勃然大怒,怒气冲头,他揍人,素来不挑剔工具,从来都是拿起什么,就用什么。这会儿,手头没鞭子,他直接掂起头盔,跳起脚来,就要冲出去。
在这三天中,雨势一直不见变小。
文川城外,海东军队的大营。
雨点密集到大风也吹不斜,就这么直直地跌落,砸在人的脸上、身上,生疼。
生在乱世,活在乱世,又有谁,不想出头呢?他们身为武人,没太多的想法,与姚好古、洪继勋们相比,动机或许不一,做出来的反应与表现也不相同,但是他们的依靠却都一样。
“关?关?……”李和尚愕然,顺着李子简的视线,看向决堤的挡水石头。他人不笨,很快恍然醒悟,不由转怒为喜,又惊又喜,心头砰砰乱跳,道:“你是说,你是说?……,哎呀,这可成么?”
“或许今日不成,也许明日依然不成。但只要这雨水,按眼下的势头下下去,至多三天,文川城南的江水必然暴涨。那文川城,虽有两次增高,奈何原本城池太低,顾及不到的地方有,最低处,才两丈高下。
李和尚麾下,很多和尚出身的,说话的这个人,姓黄,论辈分,该叫李和尚两人为师兄。李和尚为大师兄,李子简就是二师兄。帐内皆李和尚的心腹,并非正式场合,他用私下的称呼,显得亲切。
“是!”
“‘不去做,怎知成不成?’大将军的原话如此,有没有道理?”
文川,不战而破。事后,检点户口,数万军民,存者不足三成。
“将军放心。比起来咱以前渡过的,这条河算小的了。就是河道很深,估计要填满,会慢一点。”
远处的山峦,近处的城池,黑乎乎的,只见个轮廓。不时有电光如同火蛇,撕裂天空,一闪而逝。咆哮的雷声滚过云层,夹带着震耳欲聋的霹雳,令人觉得,那山峦与那城池,在这天地神威之下,好像都是岌岌可危。
树木砍下,不能直接扔入河中。水流很急,扔下去,肯定会被冲走。必须用绳索或者藤蔓,先将树木绑在一起,才能推入水中。这是第一道工序。完成之后,接着第二道工序,用布囊装土,填在树木之间,从而筑造成坝。
“在。”
却是一高兴,忘了手中提的头盔,失手掉下,砸在了他的脚上。头盔是铁制的,很重,痛的他挤眉弄眼,又是呼痛,又是大笑,抓耳挠腮,模样极为可笑。
李子简虽然疲惫,精神极好,有大功即将告成的喜悦支撑,接近亢奋:“真是老天帮忙,三天雨下不停。俺回来前,特地往第一道堤坝处看了看,水基本已经蓄满了。第二道堤坝,也差不多。工程营的弟兄们说,哪怕就是现在雨停,只凭这两道堤坝,成功的可能性就很高。”
风雨飘摇,如果海东是一艘船,他们如今都在了这艘船上。
他本为骑军出身,对骏马的喜好已经近乎本能,此次带军,虽骑兵不多,主为步卒,但也正因为此,数目不多的战马就更成了他的宝贝。
李子简拧干了衣服,搭在火盆上,侧耳聆听片刻雨声,脸上带点忧虑,说道:“咱出军的时候,大将军有命令,给了咱一个月的时间,叫咱们以战代练,好生操练新军,以备大用。同时,做出全力进攻的架势,以吸引南高丽的视线,掩护西线的行动。俺看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了。如果因此完成不了大将军的命令,耽误了整个的战事,可就麻烦了。”
关云长水淹七军?哼哼。他请教了军中的文书,更早一点,汉初名将韩信,也用过类似的手段,水淹齐军。相比他两人是在野战中用水攻,当年曹操打吕布,更曾水淹下邳,这可就是货真价实的攻城战了。
这人也是光头,乃李和尚的师弟,名叫李子简的。李和尚闻听,着急问道:“临江的村寨?……,盘龙山呢?水情怎样?放在那里的马匹,不碍事吧?”
“怎么样?”李子简大声问道。
三千来人,在肆虐的雨水里,艰难跋涉。
李四是他的亲兵队长,冒雨守在帐外,听见吩咐,大声地应了,指挥人重新加高挡水,随后取了石灰与柴灰,细细撒在帐内。他盔甲上有水,撒到哪儿,滴到哪儿,弄的地上东一片白,西一片黑。
边儿上一人接口说道:“好在当初扎营,选的地方不错。要不然,何止帐篷里积水,没准儿,整座军营都要被淹了。就在昨天,俺去盘龙山看放的战马,见临江的村寨,有的都发了水患。”
他们选择的这个位置,河道宽度大约数十米,浪涛翻卷,一个跟着一个,卷起暴躁的漩涡,带出河底的泥土,拍打在岸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急促的雨点,密密麻麻地摔落,击打出无数的水点,一闪而逝,绵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