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都站在她的旁边,与她凝视着一样的地方,那是一片有着二十亿年生物史与一万年文明史的土地,正在迎接四十六亿年来的又一个黎明。
“我的母亲有一个很矛盾的思维,首先,她把人类和其他一切所有的动物是视为一样的,因此凡是动物所有的行为,她觉得在人类身上的出现都再正常不过,同情、残忍、自私或者利他性行为、爱情或者亲情、友情或者趋利避害,恐惧或者哀伤,这一切都广泛存在于复杂的动物身上。但是,她又高傲地、执着地认为人类是一种更高级的动物,在人类的身上,一定存在着某种现存至今的动物都不存在的品质。”
“对于这种品质,过去的人们给出过许多的答案。笛卡尔和培根相信人类的认识能力,把他们的想法寄托于人的理性,帕斯卡则觉得是因为人那微妙的丰富的各不相同的多样的思想,马克思觉得是因为人具有主观能动性,进一步的唯物学者认为不同在于工具的制造,另一部分人则觉得是对于环境的改造。语言学家说是因为那微妙的语言,评论家们说这是人的需求和欲望,而社会学家则说人类是唯一会讲故事的动物。而现在,我来到了一个时代,一个我从未生活过的未知的时代。在这个时代,我看到了我熟悉的人,比我更早的人,还有比我更晚的人。”
“在原本的时代,我已经是个大人了。但在这个时代,我仍像是一个孩子,我什么都不知道。在原本的时代,算我自夸,我也可以算是个高知分子,但在这个时代,我是个孩子,一切都要重新起步,新颖的知识、于我而言像是某种魔法。人们说他们的技术不是依靠虚无缥缈的‘灵魂’和‘意识’所实现的,可我的思维却总在想,这不就是灵魂的转移,这不就是意识的上传吗?难道还有什么决定性的地方是不一样的吗?”
苍白的面色逐渐变得红润。她的目光从地球的版图上转移,又重新开始寻找参宿。因为先前已经找过了一遍,第二次的寻找就驾轻就熟。只微微移过眼神,她就又见到了悬在银河旁边的那仅剩下两颗的并列的星。
“在醒来以前,我期待一个完美的世界,在这个完美的世界里过一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在醒来以后,这个梦算是实现了。在这个完美的世界,我是无知的。当时我选择了偏安一隅,和相处感到惬意的、可能是喜欢的人呆在一起,在偏僻的小镇里,在一个院子里,与最平凡的事情相伴,这固然是一种不错的生活,但我一直在想我真的愿意做这样的事情吗?”
说着,她侧过了头。
“所有人明白,只要人还活着,就一定会做一些事情,除非他死了,那他确实什么也做不了了,那他哪怕是把自己关在一个地方,隔绝于人间,那也是做出自己想要做的或者不想做的事情。许多的事情是最寻常的动物也会做的,也那样存在的,自然而然,日复一日,从不不同。但人应该有一种使自身变得和动物不同的企图。如果我的生活允许我去选择做一些事情,那我想要做的即是一种能使自己变得和动物最为不同,一种能让我不去思考为什么和要不要放弃的,一种能让自己的努力被自己所肯定的!”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李明都也侧过了头。这时,他看到了她脸上的微笑,看到她像是月亮一样弯起来的眼睛,也看到了她眼睛里所蕴藏的某种惊心动魄的意志和神情。
两双孩子似的眼睛,都在对方的凝视中寻找着自己的渴求。
她坚定不移地说道:
“明都,我想要理解这个时代,我想要跟上这个时代,想要知道农业世界的人们为什么要这样在地球上存在,想要知道工业世界的人们又是为何停止在工业的世界上,想要知道未来的人们是怎么在网络里漫无边际地游荡,并自由地设计自己的躯体与身形,也想要知道我是否能学会这一百年后于我同魔法而无异的知识和工具!”
接着停住了,眼睛发亮。
通廊是畅通的。
与任务无关的代人像是陌生人一样在梦游般的自个儿的世界中,从他们的身边路过。再一会儿,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几声人们的喊叫。医生和他的助手们站在一旁,静静地凝视着这两个来自古代的人。
秋阴好像听不见这一切,她好像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一段时间就这样过去了,蔚蓝的宝石般的地球呀,在他们的双眼前越来越亮,直至光辉万丈。
那时,李明都才问道:
“你还在考虑什么?”
“在考虑具体该怎么做嘛!”秋阴笑了起来,“总不能全凭激情嘛!”
不知怎的,李明都突然想起了磐妹曾经所唱过的一首歌。
他突然问道:
“以后的话,还会再见面吗?”
秋阴就闪了闪眼睛,抬起头来,看向年轻人的面庞,说:
“怎么会见不到呢?你还很年轻,我也很年轻,我们的命都很长,一定还会很长,总可以再见面的。到那时候,你可千万不要嘲笑一事无成。我什么都不怕,就怕你看不起我。”
李两个人都看到了彼此的笑。
不久,东方发白,在地球的表面,如果站在地势开阔的地方的话,便能见到天空中正在缓慢地随着世界一起在移动的像锥子一样的东西。
就人类的知识而言,那是地球四十六亿年来从未有过的卫星。这样的卫星不是地里长出来的,也不是从外太空飞来的,他是人类自己发射上去的,一块一块组装起来的。有的人叫它电梯,有的人按照印象叫它针,讨厌它的人因为它过去的流血事件叫它杀人凶手,喜欢它的人则赞美它为人类的第一座天梯。在黎明乳白之际,它像是一颗灰色的星。
在这颗星的下方,有一条长长的悬链似的慧尾。慧尾里载着电梯,电梯带着一个人,还有一个人的梦,在不停地向下降。
李明都照旧站在舷窗边,一直目送秋阴随着电梯一起没入无边广袤的烟云之里。而他的身边,医生从廊道的边缘走来,若有所思地说道:
“李先生,你又孤独一人了。”
谁知,李明都疑惑地转过头来,问:
“什么。”
“我是说……”医生顿了下,熄灭了头盔上所有的灯,他不自觉地也笑了起来,“好吧,我知道了,我懂了。不过李先生,你接下来要准备怎么做呢?”
他听到了一阵清爽的微笑。
“这还要问吗?先前,我在检查的时候,不就和那个你的助手商量过了吗?”
他在舷窗的前头,缓缓地移开了自己的手指,一直指到了月球的方位。
那在黑暗中隐去一半身体的天体,在发亮的地球的边缘投下了自己的影子。于是人们在黎明之际也可以看到一片浅淡的明月。
“当然是去第三前线。”
他转过头来,朝着代人引路的方向走去。
偶尔若有所感、回头看的时候,正午的阳光正平静地挥洒在它所挚爱的第三行星之上,而月亮呀,仍不懈地随着又一个时代又一片世间儿女、赤诚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