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之后,冬雪消融,万物复苏。
明月坊,明德书院……
景德镇的各处都有了绿意。
虽然那只是意味着希望的嫩芽,绒绒嫩嫩,星星点点,待城中花开还需不少时日,但亲迎的队伍提前将一朵朵艳丽的赤色,涂抹在了街巷。
鞭炮、锣鼓、喇叭……
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英慈身着霞帔、正襟危坐,金银丝绣的鸳鸯,满满当当,从盖头铺到鞋面。
身子随着轿厢摇摇晃晃,充溢在视线中的红彤彤的喜庆吉祥,也跟着颠簸模糊起来。
她忽然想起决意进明德书院钓金龟前做的那个梦——
明德书院的学子们胸口系着红绸,领着八抬大轿,在街头互砸鸡蛋和白菜,抢夺她这个新娘。
最终聂子元获胜,将她从众男子中拽走,还不忘嚷嚷。
“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英慈哑然失笑,随即意识到造化弄人,之后与他发生的一切,似乎早就有所预兆。
因为两人一起经历的事情太多,她的心情跟其他新嫁娘不同。
那些与夫君素未谋面、便依照父母媒妁之言嫁人的姑娘们,此时应该是以泪洗面吧——
并非为成人、成家喜极而泣,更多的是对亲人的不舍、未来生活的恐惧,偏偏又要用虚无缥缈的爱情和还没诞生却就要负起责任来的亲情,将十多年来的个人感受和童年一并埋葬。
她在女子中,算是很幸运。
没有难以伺候的陌生婆家,只有亲手挑选的爱人。
夫妻俩的心结全都解开,往后没什么好担心。
而且相公与大姐夫品性不同,不会将吃喝拉撒的人间琐事全扔到她头上,即便两人会产生间隙,但他们都能自省和谦让,这辈子不会有过不去的坎。
所以放下烦扰,安心地微笑吧。
然而嘴角还没翘起,轿子就一阵颠簸,英慈刚想探出头去查看,就感觉一道人影冲进轿厢,将明晃晃的刀子搁在她脖子下方。
透过轻薄的红绸盖头,她依稀分辨出,那人是英非俊。
他不知什么时候越狱了,用刀子挟持她,将她从轿厢里拽出去。
轿夫们见过抢亲的,还没见过要杀新娘子的,吓得扔下轿杠。
但因为喧哗的奏乐和围观人群的喊叫,队伍前头的人似乎听不到,还在继续挪动,英非俊便对着那头大喊。
“聂子元!”
英慈大婚前的担忧终于落地,反倒安心了,略略惊讶了一下,而后便冷笑起来。
“我就知道你能做出这种事。”
英非俊和她从小一起长大,隔着大红盖头,不用看她的脸,就知道此刻她的五官皱成什么样。
明明他是英家的长孙,家中所有人都要听他号令,为什么英慈这个黄毛丫头,屡次挑战他的底线?
女人做什么瓷器?
她们不应该是匍匐在男人脚下,乖顺地围绕着锅碗瓢盆转么?
为何不管作坊那些伙计,还是行当的前辈,都觉得她比他厉害,见了她会恭恭敬敬地叫“英三姑娘”,而不像待他那样当面用好话应付着、转身却露出鄙夷眼神?
屈辱扑面而来。
他恨不得挖出英慈还有其他人的眼睛,握着刀把的手不住颤抖:“你说我做什么事!”
“自然是偷鸡摸狗,男盗女娼。”
二姐说婚礼是阴阳两界交接,容易引来不干净的东西,红盖头不光新娘遮羞用的,更重要的作用是辟邪。
所以英慈不想扯盖头,于是仰起脖子,透过布帘下方的空隙,瞅了眼英非俊手上的泥巴。
那姿态看上去比之前更高傲,活脱脱的用鼻孔看人。
“你刚从牢狱里逃出来,要逃命,但没有银子,所以劫持我,想找子元勒索?”
英非俊气结:“你!”
英慈的语调越来越冰冷:“出身不错,明明可以做很多事,比如关照伙计、振兴家族、烧制好瓷、为国争光……”
“偏偏只喜欢吃屎。”
“说吧,大声说出来,你就是狗屎。”
“闭嘴,给我闭嘴!你信不信我把你的脸划烂!”英非俊再也受不了刺激,疯狂地叫着,用刀死死压住她的脸颊。
刀锋划破红纱,英慈感觉皮肤一阵刺痛,流出的几滴温热血珠,将同色布料染上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