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妹疑惑地看了彼此一眼,最终决定听从那少年的安排,搀扶着娘进了马车。
座椅上铺了绒绒的毛毯,窗也被厚重的棉帘子堵住。
手炉内噼里啪啦作响的炭火,将窗外充满肃杀气息的风雪隔开,马车表里仿佛两个世界。
娘几个紧紧靠在一起,衣裳沾着的浮雪融化成淡淡的水渍,而后随着车内温度消失。
英慈身上逐渐恢复暖意。
那少年驾车也颇为平稳,车内几乎感觉不到颤动,让她慢慢生出困顿之感。
不过英慈的眼还没来得及合上,马车便驶入一家小院。
院落里的树木和砖瓦堆着一层薄雪,显得干净利落、黑白分明,看得出平日屋主在悉心打整。
二进的院子,五间屋子。
家具虽然并非名贵木材,但造型雅致大气,吃穿用物应有尽有。
“这里是石大人的老宅,夫人和姑娘若有什么需要的,可随时告诉我。”
少年说罢欲盖弥彰地强调,若是英慈等人“不小心”晃进明月坊,指导伙计们做什么,石多鱼也会“蒙在鼓里”,等到私贩案水落石出,所有人都会各自归位。
母女四人这才明白,石多鱼不过是在人前与他们撇清关系,暗中什么都替他们安排好了。
英慈她娘自然是千恩万谢,二姐激动地拽住英慈的手,在她耳边小声道:“我果然没看错,石多鱼惜才,是个好人!”
难得她那只装着话本子男女情爱的脑子那样清醒。
英慈小声回应:“大恩不言谢。”
暗中将她欠石多鱼的一笔一笔记下,而后便将心思全部放回聂子元身上,顺着小赖的线索继续往下捋——
只要抓住给他下毒的人,便能证明卖到南洋的那批海天瓷另有出处,明月坊是被冤枉的。
想到明月坊这几年运营不善,虽然英慈在斗瓷大会上胜了,为其挽回不少名誉,娘几个手里还是没多少银子,英慈捣鼓大家把手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
她翻来翻去只找到聂子元送她的那根簪子。
从密云般的发丝里拔出来,放到眼前左看右看,那抹绿跟初春嫩芽似的,明明光滑无比看着却绒绒的挠心,生机蓬勃,可爱无比,但最终还是狠狠拍桌子上了。
“当。”
毕竟这事最后牵扯到的是聂子元,他比这世上任何东西都重要。
二姐知道这支簪子的由来,为了表示诚意,也硬着头皮,把好久不看的话本子都整理出来,低价卖掉……
母女四人抠牙缝般挤出五两银子。
英慈从其中挪出一点碎银,去明德书院骗了许大夫下山,然后带着余钱,还有买的肉和面,去看小赖娘子。
小赖家住一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墙壁混了碎石和茅草。
进门就能闻到一股比烂鱼虾还臭的气味,连各种各样的草药汤都压不住。
小赖娘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腿上浸出的黄色粘液将皮肉和布料黏在了一起,大腿内侧几乎露出骨头,还不时有蛆虫从肉洞里探头。
眼珠子发白,直直地望着天空,显然已经失明。
若是这个时候问她,小赖最近与什么可疑人士往来,无疑是白问。
但英慈不敢露出半分失望——
没鞋穿的哪里能责怪没脚的。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帮小赖儿子把小赖娘子扶起,靠在没有床头的斑驳潮湿的墙面上。
看着那个快到八岁却只有五六岁孩子高的小鸡仔,踮着脚站在床边,将煮好的土豆一口口喂到半死不活的娘亲嘴里。
许大夫都不用把脉了,直接交代英慈准备后事:“叫人给她做点好吃的吧,弄碎些,也就十来天的事儿。”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她做了这么多年大夫,见惯生离死别,比小赖娘子可怜的人,多了去了。
若是对每个病人都心生同情,自己就没办法过正常日子。
许大夫从荷包里掏出英慈给她的碎银,扔了回去,而后转身离开小赖家,可是脚还没出院子,就仿佛拥有生命似的,自己停了下来。
接着将她领回小赖家那破破烂烂、空空如洗的厨房。
许大夫无奈地“切”了一声,从灶台上操起菜刀,开始剁英慈带过来的肉。
末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觉得那肉不够碎,又在窗边找到另外一把刀,用石头打磨光了,两刀并用。
只见白光上下翻飞,碎肉瞬间变成一片稀泥……
小赖娘子不知道大夫还会为病人做肉羹,只知道自己一身病,害得相公和孩子过不上好日子,又是内疚又是担心,努力分辨着英慈所在的方向,张嘴发出微弱的声音:“姑娘是为……我相公来的么……他出什么事……”
英慈想起小赖僵直躺在地上的模样,觉得他虽然不是好伙计,但是是无可挑剔的相公和爹爹,跟着又开始怀念自己的爹了。
沉声道:“小赖哥他很好,满心想着挣钱,治好嫂子的病。嫂子,你安心养身子。”
小赖娘子的嘴微微抽动,挤出一丝苍白如同鬼魅的苦笑。
“三姑娘……麻烦你告诉我相公……我现在活着,每一口气都是折磨,还治什么治……他挣了银子,留着娶个身体好的,照顾儿子吧……儿子这么小……离成家还要好多年……用银子的地方……多的是。”
她说话比刚才有力多了,让英慈想到几个字,“回光返照”,心思更加沉重:“嫂子,如果你不嫌弃,可以把孩子送到明月坊……”
小赖娘子的眼依旧无神,手却激动地向她所在的方向摸索:“有英三姑娘这话……我就放心了……儿……快给姑娘磕头。”
小孩闻言就弯起脚,降下膝盖。
“别跪我,我又没做什么。”英慈哪里受得住,赶紧将他拉起,却听到小孩天真地问。
“不跪三姑娘跪谁,上次那个送银子的大叔吗?”
大叔?明月坊除了她,没有人会专程来这里,给母子俩送银子。
英慈只觉得柳暗花明,蹲身按住那孩子的肩膀问:“哪个大叔?你细细说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