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冯琼回过神时，高志明已经结完账，服务员正好把账单递过来。她马上接过账单，看了看价钱后就从手提包中掏出钱放在桌面上：“今天两位要请教的问题我也没能回答上，帮不上两位的忙实在不好意思，这顿就有我来吧。”说完就把钱推到高志明面前。
冯琼刚想起身离开，屁股才恰恰离开椅子，就看到程方把钱推回到冯琼面前。被程方的眼神盯着，冯琼也不自觉重新坐了下来。
程方见冯琼停止了离开的动作，才看着冯琼的眼睛说：“冯小姐这么快就知道帮不上我们的忙了吗？”
冯琼下意识把视线垂了下来看着桌面，回避了程方的视线：“不知道程警官想说什么，我想我确实没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
冯琼不知道，她下意识的眼神回避，已经暴露了自己内心的破绽。程方觉得，他们或许有机会能通过冯琼了解到真相，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说服冯琼帮助他们。其实刚刚程方是故意盯着冯琼的眼睛的，这是为了向她施加压力。如果冯琼一直与他有眼神对抗，就表明她内心对他说的话是有抗拒和不认同的，但她却自然地回避了他的眼神，这是被人说中心里话的时候的反应。而且冯琼的回话也没有了之前的气势，明显是想回避程方的话题。
程方接着说道：“老实和冯小姐说吧，我们是在平云县调查李大柱时听说了冯小姐的。我们原本是为了另一起案件到平云县进行调查，却意外找到了17年前一起案的犯人李大柱。虽然很想将这个人绳之以法，但当年的受害者已经在几年前的一起车祸中意外去世了，别说什么证据，就连能指认犯人的受害者都不在了，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犯逍遥法外。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我们尝试从李大柱身上入手，试图在他身上找到什么能指认他的线索。李大柱在平云县风评很差，还经常到处和人说与哪些女人发生过关系，其中就有一些风评也不是很好的女性，剩下几位比较特别的，一位是我们已经的受害者，一位是刘女士，还有一位就是冯小姐您了。根据当地居民提供的消息，冯小姐您小时候已经离开了平云县，期间一直都没有回去过，直到高考时失利了，才回到平云县住了一段时间。因此我们猜测，您能与李大柱产生交集的时间，只能是那段时间了。不瞒您说，回来后，我们还稍稍对刘女士和冯小姐您进行了些简单的调查，知道了您并不在桃市后，我们是想过不要再打搅您的生活的。但也可能是巧合吧，您这次却因为一起案件来到了桃市，我们意外得知后，思前想后，才打算找冯小姐的。”
冯琼苦笑了一声，来回看了程方和高志明一眼，才重新低视线盯着桌面，讽刺地说：“就因为这？凭一个无赖的胡言乱语，你们就贸贸然找上我？怎么？你们觉得我也被过是吗？”
高志明觉得气氛有点剑拔弩张，刚想接过话头说些软和话缓和下，程方却没有给他机会，继续说道：“是有这样的怀疑，所以才想向冯小姐求证。”
“怎么？现在的警察都那么闲，就那么想知道一个女性是不是被过？”冯琼冷笑一声说道。
程方摇了摇头，语气依然很平静地回答道：“我想您误会了。现在我们可以确定的，是李大柱确实曾经犯过一起案。如果这是李大柱唯一犯过的案子，在受害人已经不在，追诉期已过，又没有其他有效证据给警方立案的情况下，即使再无奈，我们也只能放弃这件案子的调查。但如果李大柱不止犯过一起案子，那案件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在法律上量刑也会重很多。要是李大柱存在其他犯罪事实，我们肯定不能轻易放弃调查。而您，就是我们判定李大柱有没有其他犯罪事实的关键之一。从感性上来说，我希望您没有受过那些伤害，但从理性的角度，我希望要到一个事实真相。如果您说没有，我们肯定相信您，以后也绝对不会拿这件事来烦您。如果确有其事，我也希望您能拿起勇气，协助我们一起把罪有应得的人绳之以法。”
“你说了我是关键之一，那你有向其他人了解过事实了吗？不是还有个刘女士？你们怎么不去找她问问，问问她有没有被过，问问她能不能帮你们？”冯琼情绪开始有些激动，说话时也在极力地控制着。
程方知道，冯琼之所以会情绪激动，是因为内心有所动摇。冯琼一直情绪很激动，字里行间都像在否认被的事实，但其实只要她简单直接地否认，无论真相是什么，程方都不打算再问的。但冯琼一直都没有斩钉截铁地否认，这也让程方觉得，他们有机会说服冯琼提供协助，于是继续说：“刘女士至少二十年前就离开了平云县，先不谈追诉期的问题，就算刘女士愿意提供协助，证据太久远也不好找。冯小姐，我们的目的，不是要去确认李大柱侵犯过多少女性，我们是希望，如果找到其他受害者，她们能勇敢站出来，帮助我们把罪有应得的人绳之以法，也希望她们能从此真正走出过去的噩梦。我们所知的那位受害者，本来在遇害的时候可以马上报警，她身边的人也支持她报警，但她却坚决不采取法律行动。受害者有罪论并不一定是那些无关看客的观点，还可能是某些受害者的观点，他们受到伤害，反而觉得有罪的是自己，虽然很可悲，但这就是事实。如果受害者能更勇敢，如果受害者能更坚定，如果受害者能更看重自己，那在他们受到伤害时，是不是能马上通过正确的途径，让犯罪受到制裁？她当时没有报警，而现在更是没有机会了，我有时会想，她在离开之前有后悔过当时没有勇敢一点吗？但可惜这个问题已经没有答案了。有些罪恶，如果不及时呈现到大家面前，很可能就会被时间淹没的。”
冯琼一直低着头，面上像是没什么表情，但放在桌子下的双手却越捏越紧。程方说话的时候虽然很平静，语气没什么波动和起伏，但就是莫名地入心。他说的每个观点，仿佛就是她之前想过千百遍的想法。尤其从事了法律工作之后，她慢慢地发现到，这世上又很多罪犯能“幸运”地逍遥法外，而有很多受害者却求救无门，在挣扎了一次，两次，三次后，发现依然没用，最后他们就选择了妥协，向罪恶妥协，向绝望妥协，向无力妥协。道理虽然她都明白，但当自己处于那个需要挣扎的位置时，她却没有足够的勇气和意志力去不断挣扎。
程方和高志明都看得出冯琼在挣扎，程方更是觉得今天的话已经说得到位了，再说也没必要了，他相信冯琼会有她自己的想法。他不想冯琼是迫于压力才勉为其难地说出真相，而是坚定自己的内心，真正坚强勇敢地站起来。
程方抽出自己的卡片，和冯琼的放在桌子上的钱一起推到她面前：“这是我的名片，如果冯小姐有需要的话可以联系我。今天是我们冒昧找到冯小姐，也打扰到冯小姐了，这顿饭理应是我们请客才对。下午还有些工作，今天我们就先走了，冯小姐请自便。”
说完，就和高志明一齐离开了朝牛火锅店。
走远了，高志明才碰了碰程方的胳膊，意外地说：“想不到你今天能说这么多话啊，我第一次听你说起以前在所里的事呢。”
程方目光直视前方，眼神异常坚定，但语气却很平静：“过去的事，没什么好说的。我只是希望她明白，有些事情只能自己想明白，有些仗只能自己打，没有人会告诉你该怎么做。但当你走出来之后，就会发现之前一直在意的事其实一点都不重要。那些流言，你在意的话才能伤到你，如果你不在意了，就会无关痛痒。我看她现在已经有些动摇了，就证明她还是有不甘的，给她一点时间吧，等她想明白了就会来找我们的。如果她一直都想不明白，那我们也没办法了。”
高志明也感叹道：“不管如何，我也希望她能走出来啊。今天看她的反应，可能当年真的遇到过不好的事。”
程方摇了摇头：“不是可能，是肯定。你没发现吗？我刚才和她说李大柱时，她完全没有问过我李大柱是谁，对李大柱做过的事，她也没有感到惊讶。凭这点，起码证明了她是知道李大柱这个人的，也清楚李大柱做过什么的。”
一言惊醒梦中人，高志明刚刚还没有发现这点呢，现在程方一说，他回想了一下确实是这样。但发现这点并没有让他多高兴，反而心情有点低落：“你说奇不奇怪，明明确定她是受害者，才有机会继续找证据追诉李大柱，但现在知道她确实是受害者，我却不觉得高兴。她那时候才刚刚高中毕业吧，大好的年华，却毁在这么个臭流氓手里。”
程方依然语气平静地回道：“遭了那样的罪当然可惜，但要说大好年华被毁了却未必，她现在过得也不算差，没有一蹶不振，等到她心里真正放下了这件事，她一定会过得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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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次约见冯琼之后，三人就没再见过面。那天回去之后，程方和陆伟斌也将谈话的内容如实汇报给陆伟斌。陆伟斌作为受害者家属，十分清楚受害者遇害后的心理，听到他们的汇报后，也没打算逼冯琼。她愿意合作固然最好，如果不行他们也不勉强。只是李大柱犯下一件又一件罪恶却没有得到相应惩罚，不禁让他们觉得不公。也因为这样的人在最开始没有得到相应的惩罚，才让他有机会一次又一次地对不同女性下手。
保安入室杀人案也差不多进入尾声，案件可谓是铁证如山，证据链非常完美，辩护律师也没有什么辩护的空间，只能说服被告人主动认罪，争取宽大处理。但其实律师也知道，入室灭门这种骇人听闻的案子，就算宽大也不能把死刑变成有期徒刑，能争取到死缓甚至是无期徒刑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哪怕最终还是判定为死刑，辩护律师也不算无能了，毕竟这案子确实证据确凿。
冯琼作为这次案件的辩护律师助理，其实工作也完成得差不多了。这段时间她一直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这个案子上，才能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现在案件已经接近收尾，她又开始经常回想起那些不堪的过往。那天程方问她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办法坚定地说一句，她并没有受过什么性侵害。虽然也没有承认，但她知道，凭程方和高志明的敏锐，肯定已经发现了她当时的异样。
她记得，当年她遭遇了这件事后也想过要报警，但她的母亲却说报警的话就会被人指指点点，这样全家人都会没面子，甚至还以死相逼来阻止她报警。自从发生了这件事，她的母亲就经常骂她，说要不是她高考考砸了，他们就不会让她到平云县小住；要不是她经常打扮，其他人就不会盯上她；要不是她不好好待在家，别人就没有机会见到她，也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到了最后，她才发现，原来自己会遭遇这样的事都是自己的错。慢慢地，她也就放弃了报警的念头，并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忘掉这件事。随着时间流逝，她也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但那天程方和高志明找过她之后，她才发现原来这些年，她根本没有忘记，那天发生的事原来一直都是那么清晰的藏在她脑海里。
一开始，冯琼恨程方和高志明，为什么要找自己，为什么要把她那些本该忘记的回忆又再次唤醒。但她一直没有办法忘记程方那句“那些可以伤害你的流言其实也不过是因为你在意而已”的话，她这些日子不断问自己，是不是她也认同母亲的话，所以才会被她的话击倒，最后选择懦弱地把自己藏起来，让凶手有机会逍遥法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