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琴鹤在椅子中向后靠去,“我们是言而有信的人,程峰也不是吃素的。不把他女儿完好无损地还回去,他不会送你来。”
张羿暗暗松了口气。程峰的女儿,等于是他的侄女。其实当年他狠心把小川送走,也是不想有天自己的孩子被敌人捉去做人质。
他不怨程峰,没有一个父母能在亲生子女被掳走后还无动于衷的。他也不怨所有曾经背叛泥天军的同伴。在真正的酷刑下,没人能扛得住。都说为了事业可以牺牲一切,都说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卖朋友,实则不然。人,毕竟是血肉之躯。
“张羿,”琴鹤用手指轻轻地敲着桌子,“你既然敢来,想必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不过我们不会让你那么容易死的。这些年来有多少夭兹人栽在你手中,想必数都数不过来了吧?所以他们无论多恨你、要怎么样折磨你,都不算过分吧?”
琴鹤故意顿了顿,大概是想让自己的话在张羿脑中发酵一会儿。然而张羿坐在地上,神色依旧,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睡完午觉。
琴鹤讨了个没趣,又不得不说下去:“当然,我们也可以把你完好无损地放回去,让你继续做你的大统领。哼,泥天军算个屁!我们真正想要的,是你那个什么干妹妹还是什么东西……”
说到这里,琴鹤已经咬牙切齿无法自已了。他蓦地从桌后站起身,看样子是想把桌子上的事物一巴掌扫到地上。然而瞅了一眼旁边坐着的夭兹人,毕竟这里是人家的地盘,桌子上是人家的东西。只好从桌后绕出来,从一旁的长桌上随手抄了件铁器,抡起来砸到张羿头上。张羿倒地。
“那个臭小娘皮多次坏我的事,当初要不是她在,你现在的统领之位还不是我的?后来又在船上把我打晕不说,还毁了多艘战舰,玺勒将军的死也是她一手造成的。真是见了鬼了!走哪儿哪儿都有她,杀人放火坑蒙拐骗装痴卖傻的本事连我都自叹不如。世上居然会有这号人?”
张羿伏在地上,满头满脸都是血,嘴边却浮起微笑。自己大限将至时,听到琴鹤这么一番话,觉得好有喜感。
之前他让程峰先行下楼,自己换完衣服,又往嘴里塞了个蜡包,里面包着毒药。地狱道的众生每死一次,就投生到下一层地狱,直到爬完所有十八层。如果自尽,就又得把当前的层再爬一遍。张羿不想再重活一次了,他想去第七层找蓝珺。然而若连累到其他人,那他也不在乎服毒。
琴鹤俯身,一把将他揪起来。“你给她写封信,她应当认得你的笔迹,是吧?我不管你用什么理由,只要能把她骗来,我不仅放你回去,还能保证今后都不再找你们泥天军的麻烦。让你们同那帮贱民自生自灭,如何?”
这家伙是在说魅羽啊。因为担心,铮引收了天眼,便错过了之后张羿突然从地上跃起、同琴鹤搏斗——准确说是同归于尽——的场景。
转念一想,既然现在给自己知道了这件事,就算张羿被逼就范,他只需通知魅羽,让她不要来便是了。张羿还是要救的,不过眼下得先找到那样东西。于是便不再关注审讯室,开始在基地其他地方搜索。船只、货仓、弹药库、关着好多民众的监狱……没看见到什么异样的大型物体。
正当他要得出“目标不在此处”的结论时,想起上次被绑架去蓝菁寺的那段经历。当时他是被关在地下的一座殿宇中,听几十个和尚不间断地念那个什么魂识分离咒。会不会这个东西也藏在地下?
于是又开始凝神在地下搜索。果然,湖底下方有个巨大的空洞,和大礼堂一般大小。可那当中放着的是个什么事物呢?按大小来说,有中小型战舰那么长,一骨节一骨节的,背上有四五对翅膀。外壳看着结实坚固,可又不像是纯钢铁铸成的,从头到尾都在轻微颤动着,难道是个活物?嗯,像只大虫子。
又将神识从虫子身上移开,观察周遭。见不断有夭兹巨人压着六道人走过来,将俘虏送至大虫燃着熊熊火焰的口中,而另一队夭兹人则往大虫肚里倒钢水。每隔一阵儿,大虫尾部便排出一个卵样的东西……
铮引一口酸水涌上喉咙,差点把早饭呕出来。这是只巨型“蚁后”,且是钢与肉的混合体。产出来的卵之后会变成什么还不清楚,但肯定是种比血肉之躯更坚固、比铜墙铁壁更灵活的怪物。毋庸置疑,这将是他的兵士们今后要在战场上面对的东西。他现在能做点什么?
“将军,有人来了,”下属低声说道。
铮引转身四顾。刚才全神贯注地观察基地,竟连背后的远方出现了大队人马都未察觉。灵识中见夜幕被一片火把照亮,看样子来了一二百人,打头的举着面暗色的旗帜。蹄声隆隆,尘土翻扬,似是不在乎被夭兹人发现。
再看基地中,警笛声四起。原本在湖心缓缓旋转的五彩灯转而发出一片耀眼的白炽光。战舰在一艘艘苏醒,广场上充斥着四处奔跑的高大兵士,和用陌生语言喊出的指令。
顷刻间那队人马的前锋已冲到基地围墙外,喊声震天。围墙是高高的铁丝网,上面偶尔有电光划过。铮引因为曾照魅羽建议制造过“电龙”,知道这些玩意儿不能碰。然而此刻的入侵者便如倾斜而下的山洪般势不可当,轰隆一声便冲开一个破口。基地中跟着枪炮声四起。
若说修罗军是虎狼之师,那此刻的泥天军不是疯子就是恶魔。但即便如此,也只有送死的份儿,铮引心说。一对一硬战的话,连修罗战舰都不是夭兹人的对手,这些血肉之躯是无论如何也敌不过钢铁巨人和机枪火炮的。
转身冲下属说:“目标藏在湖底的地洞里。湖的东西岸各有两个出口。你们封住出口,将地洞炸掉。我去救人。”
“将军不可!”下属拦在他身前,“说好了只查探、不动手的。”
铮引知道,他的下属中没有贪生怕死之辈。只不过在临行前同法王立过生死状,誓要保证统帅的安全。
遂咧嘴一笑,“一两年前我还是个新兵蛋子呢,修罗那么多年的胜仗都是谁打的?出发吧。”
铮引从背上取下金刚弩,一边朝着关押张羿的小院飞奔,一边将火箭搭好。这时夭兹人和泥天军已经在地面上交火了。夭兹人武器先进,穷凶极恶。泥天军土枪土炮,但一个个已杀红了眼。
几艘小型战舰也已升空,在铮引右侧不远处有一艘正在低空朝这边飞来。铮引朝右方举起金刚弩,头也不歪一下,在灵识中瞄准战舰。正如一年前在前庭地同魅羽并肩作战时一样,他的目标是船侧那几个枪炮出口。
船先是直直地飞来,接着开始左转。机会来了,铮引一箭射出,箭在离开金刚弩的那一刹那尾部划着了火,以骇人的速度直奔战舰一侧的某个小孔,像长了眼睛一样倏地钻了进去。
在他跃入小院的同一时刻,船在空中爆炸了。
审讯室中到处都是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个手握长刀的夭兹人,仰面倒在地上,看样子已然断气。他的胸前插着把弯弯细细的铁器,脸上被斜里一刀,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刀砍的。
靠右边的墙前面有个铁架子,上面插着一排兵器。一个身形结实、个子不高的年轻人伏在架子上,一柄长矛穿胸而出。他的脚下蜷伏着一个满头白发的中年人,浑身都是血。右臂已被削掉,不知去了哪里。这个中年人显然就是刚才在马车里的那个。铮引走过去将他扶起来,探了下鼻息,还活着,但不知能支撑多久。
照说出了这种事,动静肯定不小,换作平日一早就惊动周围的夭兹人了。幸好泥天军突袭才没人顾得上这边。铮引将张羿背到背上,走出小院。
这才过了没多久,基地中已四处火光冲天。背着张羿没走几步,脚下大地剧烈一震,铮引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跟着是断续的抖动和湖水蔓延的声音。看来几个下属已经得手了,基地中的夭兹人彻底陷入混乱中。铮引迈开大步向来时的方向冲过去。
大地的颤动越来越剧烈。突然一声巨响,湖中掀起滔天巨浪,一个庞大的躯体破水而出。蚁后显然很愤怒,原本灰白的躯体已变成红色,背上的翅膀狂躁地拍打着。远处不断有中大型战舰在不断升空。
不好,铮引暗叫。敌人见阴谋败露,这是打算弃了基地,转移至别处。若是就此飞回第四层地狱,他当然没有意见。可敌人会不会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打到前庭地?这个蚁后究竟有何杀伤力还不清楚,但敌人既然如此重视,定然非同小可。至于那些泥天军,夭兹人本来也没把他们当回事。
此刻湖水已蔓延到基地各处。铮引同几个下属汇合后,派两人去联系泥天军这次任务的首领,又派剩下的人去监狱释放被关押的民众。他自己则把张羿轻轻放到没有水的草地上,对方悠悠转醒。
“你是张统领?”铮引问,“你觉得怎么样?”
张羿摇了摇头,“我的时间不多了。”
“挺住,我立刻带你回修罗疗伤。”
张羿还要说话,铮引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他回头看到一个三十来岁、满身是血的男人扑过来。此人的一只眼睛估计是被流弹击中,在一刻不停地汩汩流血。
“羿哥!我对不起你!”来人扑倒在张羿身前,“我不配做你的兄弟,我也对不起其他的战友……”
张羿用还剩下的那只手握住对方也满是鲜血的手,奄奄一息道:“说什么呢,阿峰?以后泥天军就交给你了。做哥哥的其实存了私心,想去下一层找你嫂子,又不能自尽。早就盼着死在敌人手中这一天了。”
此刻夭兹人的飞船已经陆续飞离基地,泥天军也在护送着被关押的民众离开。下属将马都牵了过来,铮引看张羿的样子似乎支撑不了多久了,单膝跪地,冲着他说:“你是小川的父亲吧?”
张羿听到小川的名字,双目一亮。“你知道小川?你、见过他?”
“是个很可爱的孩子,比我小时候胖一倍,”铮引勉强笑了一下,“目前在天庭,说是拜了玉帝王母做干爹干妈。”
“天庭……玉帝……”张羿呵呵地笑了,这一刻他的样子像是突然年轻了二十岁。“好啊,好。小川……蓝珺……”
张羿闭上了眼睛,一旁的程峰顿足捶胸、嚎啕大哭。铮引望着第六层地狱泥天军的一代领袖就这么与世长辞,想起刚才听到的琴鹤与张羿的对话。怎么这个张羿还是魅羽的干哥哥吗?不管怎么说,他双膝合并,给张羿磕了个头,算是代她磕的。
随后站起身,望着空中夭兹人离去的方向,冲下属说:“你们留三人,帮泥天军料理一下后事。看他们有何需要,让阎王殿的人通知修罗。其余人和我即刻回前庭地。”
魅羽还在兜率天吗?铮引一边上马,一边寻思。听那个琴鹤的口气,夭兹人对魅羽恨之入骨、志在必得。前庭地同兜率天也是有接口的,就在两个地狱接口附近。希望他不要回去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