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炽热的火星子按捺不住好奇心,就从熔浆池里跳了出来,一蹦一蹦,散落在焦黑岸边、还遗留着暗红光泽。
这份璀璨并未持续太久,火星子像是耗尽了最后的生命力,开始缓缓黯淡,直至完全失去了光泽。它们不再跳跃,不再闪耀,而是以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庄严,逐渐凝固,最终定型为螺旋状的黑色岩石。
阿七曾在红莲毯边捡到一枚亮晶晶的螺岩,它是何等的漂亮啊,是像黑曜石那样晶莹的深黑色,有一圈一圈的螺纹。
他往螺岩上打一个小孔,用细绳串过去,挂在脖子上。
螺岩贴在胸口,阿七便仿佛能听见熔岩池的咆哮。
好像有一口难言的炽热,淤堵在心脏,似岩浆一般,喷薄欲出。
有时候,熔浆池旁的红莲毯长得太盛了,阿七就和兄弟姐妹带着篮子,沿着熔浆池边缘,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冒着泡泡、散发着硫磺味的热泉,来到红莲毯最为茂盛的区域,铲去一大片色泽鲜红,或者玉白,亦或者晶白色中点缀着粉红的菌毯,连带着藏在毯下的岩螺,一起送去养殖岩虫的洞窟。
岩虫,它们的块头比十辆矿车并排在一起还要巨大,还长着一嘴可以咬碎石头的环形利齿,比大岩壁那几个瘸着腿、身上全是疤的老斑人还可怕。
它们长得很凶,但实际上性格憨厚,就知道闷头吃岩石和红莲毯,对近来的斑人不理不睬。
除非执起锐利的钢锥猛戳它们屁股,否则,岩虫连动弹都不愿意动弹。
正因如此,阿七和其他朋友喜欢爬上岩虫的背,骑着这头温驯的庞然大物,在它们背脊上赛跑,沿着褶皱滑下来。或是躺在上面,仰望从洞窟顶部裂缝漏下的萤石辉光。玩累了,便原地躺下,闭上双眸,感受岩虫咀嚼岩石带来的轻微震动,昏昏沉沉入睡。
直到大人的叫骂声从外边传上来,趴在岩虫上睡着的斑人孩子才清醒过来。
阿七藏身在呼啦啦一片惊叫声里,和兄弟姐妹一起跑回大岩壁去。但如果有兄弟姐妹被大人抓住了,他也会咬咬牙跳出来,用自己的屁股把自己的弟弟妹妹救出魔爪。
虎王(中)
岩穴里的日子并不枯燥,而要论最欢喜之时,无异于红莲毯完全变色的时候。
红莲毯有两种颜色,一半时间如熔岩赤红,另一半时间则是水晶似的纯白。
当它们的菌毯完全变成红色,或者完全变成白色,大岩壁的大人就会挑出一条最肥的岩虫,将其宰杀,全族人聚在一起,举行盛大的庆典。
这是斑人部落来到地下之后,逐渐形成的传统,象征大地恩赐与生命循环。
阿七记得去年的庆典,那时红莲毯全部变成了耀眼的红色,就像熔浆池中的火焰跃上了地面。大人们将岩虫肉分割成块,就着最嫩的新苔藓,烤得香气四溢,整个岩穴都弥漫着令人垂涎的味道。孩子们围坐在火堆旁,听老一辈讲述关于太阳、生命、巫神、熔岩的传说,时不时爬去篝火旁,又偷偷叼来一片烤岩虫肉,塞个满口,一边出神地听故事。
老人说:“巫神创造了万灵。祂见斑人身强体壮,筋骨皮肉经得起岩石磕绊,于是巫神以熔岩为笔,大地为板,命斑人采撷大地珍藏,为万灵所用。”
老一辈讲的故事虽然新奇,却让斑人孩童昏昏欲睡。不过,睡着了的孩子却不会担心。他们因为睡着而错过的故事,都已经被三姐牢牢记在脑子里。睡醒之后,只需找到三姐,便能听她再复述一遍了。即使是全程听完老人讲故事的斑人孩子,也会屁颠屁颠跑去找三姐,懵懵懂懂听着她用跌宕起伏的语言重温故事。
三姐说:“远古洪荒,天地未分,混沌一片,唯有巫神凌驾于万物,以无尽神力,创造了这世间万千生灵。
“祂的目光穿越虚空,洞察世间每一角落,见一族斑人,其身形魁梧,体魄强健,筋骨如铁,皮肉坚韧,岩石磕绊亦不能伤其分毫。
“于是巫神抬手一挥,只见漫天熔岩涌动,化作炽热无比的笔;而苍茫大地,则自然而然地铺展开来,成为了一块广阔无垠的画板。
“祂说:斑人啊,你需深入这大地之腹,采撷那珍藏于岩石缝隙、深藏不露的宝石……”
老斑人,三姐,他们讲的许多故事,阿七都渐渐遗忘了。
红莲毯在红与白之间变幻。
他越来越少去岩浆池边。
大岩壁那儿需要帮忙的事越来越多,有时是用红藤编衣服和篮子,有时便是给矿坑上做工的大人送饭。
从前,每次红莲毯变色的庆典,都要间隔很久很久,才会再度举办。
阿七总觉得,间隔越来越短了。
他也越来越少梦见岩浆池,螺岩篮,萤石原矿,红莲菌毯。
渐渐地,便只能梦见——自己拿根杆杆好千翻,见啥敲啥搞得稀烂。温泉池旁遇见喜欢的斑人姑娘,她说他不是个男子汉。
他说说他要证明给她看,她说生命很短,你没得时间。阿七说他还小有的是时间,她笑弯了腰,说你照照看。
他对着清澈如镜的温泉水面,看到的是张皱巴巴的老脸。
红莲毯在白与红之间变幻。
那一日,轮到阿七轮值了,他给矿坑的大人送完饭,在回程路上,便听到窸窸窣窣奇怪的说话声。
不似往常的喧闹,从矿道尽头隐约传来。
阿七抱紧篮子,蹑手蹑脚摸过去。
争吵声愈发清晰,夹杂着几分愤怒与无奈,似乎是大哥在与辈分最高的几个老人争论什么。
阿七生出敬畏。换做是他,决计不敢对老斑人不敬,因为,如果父亲知道这番事,定会用红藤编成的篾条狠狠抽他屁股。
但他也不明白,一向沉稳的大哥,怎么会顶撞老人呢?心中疑惑丛生,却又不敢走上前冒出头,他只好停下脚步,轻轻放下用红藤编成的篮子,躲在石柱后偷听。
“……凭……连太阳……”
“……大的天职!……白眼螺!给我滚!”
“……为什么不现身救他们……”
他们讲的话,阿七还是不懂。
白眼螺?那是什么螺,他从没见过。
天职?是指我们斑人的工作吗,我们的工作是挖矿。孩子不需要去矿坑做工,但已经成年的斑人需要扛着十字镐,去矿坑做工到极累,还时不时会有手执钢鞭的监工巡视。
矿坑里,到处镶嵌着萤石,亮堂堂的,但是很冷。
阿七提着螺岩篮子回到家。
刚跨过门,阿七便感觉到屋内压抑的空气扑面而来,仿佛凝固,沉闷得让人窒息。
大人们或坐或立,却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众人脸上写满沉重,仿佛有座无形的巨岩压在他们心头,喘不过气来。
小哥阿五平日里总是活蹦乱跳,此刻却异常安静,靠在墙角,低垂着头,棕黄的毛发上沾满灰扑扑的尘,还喘着气,带着一身的疲惫与狼狈,似乎是刚从矿场跑过来。
阿七立在门口,目光在屋内游走,最终定格在妈妈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