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娇当年曾嫁过人,此事作为一桩曾轰动长安的新闻,可以说是知晓者甚多。虽然这件事之所以轰动长安,并不是因为她嫁人本身,而是她被冒名顶替的歹徒霸占了十六年的遭遇非常惹人同情。
温娇曾生养过一个儿子,此子遁入了空门,这件事情则知晓者略少了一些。而这个儿子的法号叫什么,则仅有同圈的达官贵族们听过一耳朵。
而像傅奕这等供职太史局,不是每首案牍之间,就是沉迷于天象之上的博学鸿儒,他但凡能有一丝对同僚的八卦感兴趣,也坐不到如今这个位置。
所以,尽管自家的便宜儿子被老爷子骂了不轻,但温娇还是大度的原谅了他,还婉转地给玄奘辩了几句:“玄奘法师并非无君无母。”
傅奕满脸写着不信:“释家一脉从来无法无天,靖容真人休要替他们遮掩。”
虽然唐僧西行被看作是信仰坚定的朝圣之旅,但他的初心与其说是求佛,不如说是一片报国之心驱使着他承担了西天取经的重任,其公忠体国之情,确是否认不得。但这是日后之事,还做不得数。
于是温娇喊了声:“火姐。”
水晶狮子从她的衣袖里滚了出来,落地迅速长大,变作一只一人高的赤色狮子,口吐人言:“叫我何事呀?”
看模样,这该就是那日靖容真人骑着过长安的那头猛狮,原来它叫火颉?这体魄果然威猛!
傅奕默默把自己的蒲团挪远了一些。
温娇哪里知道这位老爷子脑补了些什么,只道:“你去化生寺,待今日演完法,把玄奘接过来见我。”
傅奕闻言,摸不着头脑:“接他作甚?老夫一看见光头就气不打一处来!”顿了顿,忽然狐疑道,“那玄奘法师,原是靖容真人想叫就能叫来的?”
温娇笑而不答:“老太史莫要急躁,且吃茶。”
温娇用来待客的茶,正是她从上庸县带回来的龙峰茶。自那年汉水龙王现真身布雨后,被改名叫龙王垭的那片川泽山谷之间便长出了极妙的好茶。不仅气息清幽芬芳,而且茶叶锋苗挺拔,煞是可爱。温娇本就喝不惯这个时代流行的加佐料的末茶,为此发奋图强自学了炒茶,亲自动手,烘炒了一千来斤,以仙家手法保存着,足够她新新鲜鲜的喝上许多年。
她亲自动手沏茶,一时间,色如婴儿肌肤的白瓷茶杯间盈满了嫩绿色的茶汤,挺拔而精巧的茶叶在其中上下浮沉,如同百龙竞游,自带着一缕令人身心清静的玄意。
傅奕的满腔火气,不知不觉一扫而空,赞道:“靖容真人这沏茶的手法倒是别致,留着茶叶的本来面目,更合道门贵生之道,也不知道从何处想来?”
其实吧,就是现在再寻常不过的茶叶冲泡法。
温娇心下嘀咕着,亲手为他端上一盏茶:“凡事顺其自然,方得真味,强扭的瓜不甜,碾碎的茶叶自然也是如此。”
傅奕只觉得她似有所指,面色一沉:“真人是指责老夫鲁莽,不该公然与释氏对着干喽?”
温娇叹道:“道贵天然,见一木幼弱,就揠苗助长,无疑是违背了道家本意,可若是看到一树枝繁叶茂,即将生成巨木栋梁之材,就非要上去砍了它,不也是违背了道家本意吗?”
傅奕这回的脸色比先前在朝堂上听说天子要尊佛之时还要差:“真人在提点我,释氏注定要在东土大兴?”
温娇不言,只是凝目望着杯中,一片翠绿的茶叶缓缓的沉了下去,又有另一片轻轻的浮出水面。一沉一浮,时沉时浮,世事总是如此简单。
傅奕满腔火气再也压不住,一拍桌子,声口激烈:“那释氏不尊君父,不事生产,倘若大肆流布下去,百姓无可耕之田,良田尽归寺庙左右;亦无可耕作之人,壮丁尽投身于佛门;朝廷国库必然空虚,因为僧家不纳税,到时难道只能加税于良民吗?那又等于赶着良民去投奔释氏,委实遗毒无穷啊!只看南梁因举国尊佛,生生将整个国家破败成了什么样子?难道我大唐也要重蹈覆辙吗?”
他越说越是忧愁,到最后竟有两行清泪从皱纹斑驳间淌下。
“盛极则必反,果真到那时,自有孔门后人出手。”温娇说着,仿佛见到了后世某位韩姓的文人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写下灭佛论。又有个名叫李炎的帝王,举国灭佛,将彼时猖狂的佛门之势深深打压了下去。
此后一千余年间,佛门每逢势微,则总会慢慢昌盛起来,而每逢猖狂又会被打压下去,如此循环往复。
其实,莫谈佛门,道门、甚至是如今成为正统的儒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见傅奕神色颓唐,温娇又安慰道:“何况,我在之日,也不会做壁上观。”她想了想,又安慰了一句,“七百年后,大食教大兴,西方天竺无人再信佛教。”
傅奕面上泪痕都还没来得及擦干净,就忍不住捧腹大笑。
火灵儿拉着玄奘,一进来就听见傅奕块垒尽消的笑声,懵道:“这老先生笑什么呢?这么开心!”
玄奘老远地就望见傅奕的影子,不由有些畏惧,强笑道:“傅太史,贫僧有礼了。”
虽然佛门七百年后连老家都丢了的事令傅奕心底的苦恼减轻了不少,可一看到玄奘,他仍然恼火得很,自鼻孔里“哼”出两道怒气,便扭过头去,恨恨道:“老夫到底还是没能拦住你。”
温娇知道,当日挑选天下高僧的任务本来是分派给傅奕的,被老爷子冒着抗旨的风险硬顶了回去,才交给了别人。看玄奘的神情,想必众僧当日在太史局被老爷子骂得不轻。
傅奕又道:“有天子拉偏架,老夫纵然是说出花来,也拦不住你们这群和尚故弄玄虚。不过你们且别得意,老夫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等不到看你们的下场,但老夫一早地就教好了几个得意门生,将来就由他们与你们慢、慢、耗。”
这傅老先生委实是太刚强了。
玄奘神色又是尴尬又是忧愁,只好抛开这位老爷子不理,转而向温娇合十行礼:“阿娘,你命火施主叫孩儿来,为的是何事?”
傅奕整个人霎时凝固了,要不是胡须还在抖动,几乎要化作一尊石像。